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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谣(下)

高原青稞。 晁生林 摄

收获青稞的人们。 扎西才让 摄

在一个民族的血脉里生长

发芽、生长、灌浆,用一生

把七彩的阳光编织成青稞穗

她们是村里最美的姑娘

当闪亮的镰刀划过美丽的胴体

她们躺倒在大地上,开始又一次流浪

——陈跃军

千百年来,在青藏高原的河谷地带,那些可以被开垦的土地,都被勤劳勇敢的高原民族给整理出来了。当雄鹰的翅膀剪开冬季的寒冷,温暖的阳光融化山岭的冰雪,锋利的犁铧撩起沃土的芬芳,一年一度的春耕季节就开始了。

确实,青稞生长的过程,就是藏族人民辛勤劳作的过程。

土地平整后,便是点播。把一块木板削成双刃状,安装在一个五寸长的木柄上,汉语叫搅棍,藏语叫“搅播”。再用羊毛织成一个小板凳宽的氆氇袋,用带子拴在腰上,藏语叫“搅贝”。点播青稞时,右手拿搅播,往地里戳个洞,左手从搅贝里抓一把青稞,往洞里撒上七八粒,再用脚扫一下。

这不是一个力气活,要专注,否则种子要么撒多了,要么撒少了。再或者就是忘了填平。如果你只是尝试一下,会觉得这种劳动跟玩耍差不多。但事实上,这种弯腰驼背、一直像鸡啄米似的农活,一天下来,会让你腰痛似折,背酸似裂,神经麻木。

当青稞苗钻出地皮,一家人就会宝贝似的去探查。这时某些熊娃子脸上就会露出赧然之色。为什么?因为父母点播的青稞,均匀分布,一蔸蔸像训练有素的小兵。而自己点播的青稞,则像一个巨大的癞痢头,或是密密麻麻一大蓬,或是稀稀疏疏一两棵;有的聚在一起,热闹得像开会,有的像隔着河汉的牛郎织女。父母自然要骂,那只能敛着头由着他们骂了。骂完后一家人再次下地,忙着查漏补缺,使株植尽量均匀。

然后就到了灌水施肥的时候。跟别的庄稼比起来,青稞特别耐旱耐瘠。但耐旱,并不意味青稞就不要喝水。耐瘠,并不意味青稞就不要营养。青稞要水要肥有两个重要阶段,一是分蘖抽穗期,一是扬花灌浆期。

肥料的问题好解决,无机肥,氮、磷、钾都好。有机肥嘛,山上到处都是牛粪。可因为高山气温低、微生物少,牛粪难以发酵腐化,青稞的肠胃太柔嫩,消化不了它。所以有机肥在播种前作为底肥埋下去好些,追肥时节如果没有足够耐心,不如就用无机肥好了。但藏区人们对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感,一些上了年纪的老百姓,宁愿庄稼的产量少些,自始至终都不用无机肥。

能够引雪水灌溉的田地,其实已经很幸运了。山坡上的很多田地,雪水引不来,只能靠天收。什么是靠天收?就是天若下雨,今年就有收成;天若不下,那就颗粒无收。也有勤劳的藏民,从很远的溪沟里担水浇灌,但杯水车薪,只能是给青稞续一口活气。

天天都是烈日蓝天,举目望去,连一朵水瓢大的云都没有。传统中,汉族人这时会去求雨,藏族人则叫“招云”。照例要选日择时,一村百姓,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携带柏枝杉枝,纷纷赶往自家田地,将杉柏点燃,让浓浓桑烟弥漫四野。

招云的心要虔诚,嘴里要不停地向天神祷告。招云的步骤要记牢,最关键的是不能见到明火,这或许是对炎炎太阳的避讳吧?一出现燃火,就要立刻洒上凉水,化火为烟。当所有桑烟升空而起时,就有慈云的模样了。如果这时,山岭那边真的飘过来一朵曼妙的云彩,全村人都会为之雀跃欢呼,这意味着“招云”成功,大家忙催促意念,命令自己一定要相信雨百分之百会来,青稞很快就会得救,今年又有一个丰收季节。老人们甚至会流下欣慰的眼泪。

“草盛豆苗稀。”这是陶渊明笔下的南山一景。青稞地里的杂草虽然不会反客为主,但依然不容忽视。旱时杂草不及青稞顽强,但只要雨水充足,它们就会狂疯生长。所以两次灌水后,农人又要下地拔草了。拔完草,抬眼看见围在四周的石墙又被牛羊踩塌了,便再去搬来石块,重新垒好。然后就这么坐在围墙上,静静看着青稞一边抽穗一边开花,从青涩的模样,一点点变得妩媚起来。

惬意了,还会绕着田边披挂风马旗的白石垛,高声喊上几声,告诉山神或田神,自己从未懈怠对土地的伺候,神看在眼里,就该记在心上,应许他一个丰收季节。这么想着高兴,藏歌就从喉咙里滚滚而出,这时四野的生灵,都氤氲在这种充满磁性的歌声之中。

但是,吸浆虫、蚜虫、麦红蜘蛛已尾随而来,还有条锈病、根腐病、纹枯病、白粉病、黑穗病虎视眈眈,严重威胁青稞的生命和孕育,千万大意不得呀。要时刻关注,杀虫抗病,防患于未然,才能保证青稞的健康成长。要不然,青稞哪能活成异乡客眼中风轻云淡、逍遥自在的模样呀?

总算好了,经过雪水的滋润、雨露的浇淋、阳光的爱抚、季风的轻拂,躲过洪泥的冲洗、虫病的攻蚀、冰雹的袭击、飓飙的撕扫,待藏历的“噶玛仁客”日来临,便到了收割的时期。

“噶玛仁客”是标准的青稞成熟日。当然,有经验的老农不会那么按章办事。因为雨水充沛的地方,青稞会熟得早些,而干旱时间过长的地方,青稞会长得慢些。闭上眼睛,翕动鼻翼,深深一吸,从空气中的涩味和香气,就可定出一个开镰的日子。

去吧去吧,走向那一大片一大片透着佛性的金光,走向那一公顷一公顷满怀恩慈的丰收,开镰曲唱起来,镰刀出手,血在奔涌。高高的艳阳蓝蓝的天,叶稍上珍珠般的露水和鬓发间闪亮的汗颗彼此辉映,镰刀声、狗吠牛哞声、娃唤娘应声、运秸秆的车轱辘声,青壮年男女嘹亮的斗歌声,混杂成一片,还有就是冲天的香气、耀眼的金黄,以及咋呼而来、咋呼而去的雀群……

是的,脱粒和扬场也是一件热闹事。等青稞干透,从高高的架子上把它们小心取下来,一家人聚在禾坪里,我使连枷,起起落落,噼里啪啦,金黄的青稞粒籽在寸寸短碎的秸秆中跳跃;你用农杈,飘飘扬扬,细风吹走浮尘,吹走碎芒,吹走秕粒,留下一腔满足的喜悦归仓 ……

作物也有灵魂

痛饮这杯 我们的前世

在佛的掌心里蒸发 若隐若现

十万青稞点头 你笑而不语

十万青稞跪下 你闭上慧眼

——思心雨

青稞进仓了。青稞把牛毛编织的袋子塞得满满,青稞把柳条编织的圆形粮囤塞得满满。青稞是藏家的“定海神针”,望着青稞堆,前面吃过的所有苦,受过的所有难,都可忘却;后面所有的日子,所有的念想,都可期待。

仓里的青稞有两种主要用途。一是磨糌粑,二是酿青稞酒。很多地方会选在藏历头年的七八月和来年的二三月各磨一次糌粑。据说这两个月磨的糌粑,味道更香甜。与内地炒面不同的是,炒面是先磨后炒,糌粑则是先炒后磨。

藏区农家有很多灶台,炒青稞一般放在长形多口灶上。要两口锅,一口炒锅,一口筛锅。先把洗净的细沙放在炒锅里烧烫,然后把过水的青稞撒在沙上,用一柄T形木夹卡住锅沿,双手紧握,不停晃动,等油亮的青稞噼里啪啦爆个不停时,便把它倒入筛锅,筛掉细沙,剩下就是一锅白花花的“胖笑娃”了。我在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的录制现场,有幸见过炒青稞的全过程。那既是一项力气活,又是一项技术活。电视台的小美女握着木夹,没炒两下,就落得个锅摔沙翻的窘局。而那个有经验的藏族老人,却能把炒青稞玩成一项炉火纯青的艺术,他晃动的哪是一锅沙子呀,分明是一锅波涛荡荡漾漾!一锅火焰明明灭灭!一锅旋风起起伏伏!一锅幸福腾腾跃跃!特写镜头下,那张饱经风霜的红脸膛,既有纯朴的羞涩,又有不羁的自豪。那会儿,我都看呆了。

现在虽然有电磨坊,但很多村庄保留着传统的水磨坊,引山上雪水,冲击磨轮,带动石磨旋转。炒熟的青稞沉沉地挂在磨上方的帆布漏斗里,一线金黄直泻磨心,咕噜咕噜,然后变成雪白的粉末从磨沿纷纷而下。我在高原的乡村,亲眼见过这种磨坊。我站在古朴的门沿,把头伸进那个封闭的“白色世界”,吸一口气,香味弥漫,充满了肺腑。

糌粑作为藏族人的主食,一般会配上酥油茶。倒在碗里,直接用手指搅拌均匀,捏成小团便可入嘴。

糌粑既然是藏族人的主食,自然会参与到他们的各种日常庆典和祭祀活动中去,并顺理成章地成为藏文化的一个符号和藏民族的一种精神象征。

再来说说青稞酒。

青稞水酒的酿法同内地人酿米酒大同小异。把青稞煮熟,摊开在白毡上,拌好酒曲,再放进缸里,加清水,让它发酵。在11世纪开始流传的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中,就有青稞酒的酿造技艺,并把要酿一年的酒称为甘露黄,酿一月的酒称为甘露凉,酿一日的酒称为甘露旋。能将青稞只酿一日就能出酒,能将青稞酿上一年而不发酸,可见当时的酿酒技艺已非常发达。

与米酒不同的是,青稞的效力似乎更强,一缸青稞能出四五道酒水。将第一道酒水滗出来,再往青稞糟里添水,加少量酒曲。隔些日子,又可以滗出第二道酒水来。如此反复,竟可达四五道之多。而我知道,故乡南方的米糟再次加水,就变得又酸又淡,酒味稀薄了。

也有蒸馏成酒的。待青稞煮熟,拌上酒曲稍稍发酵,再置入锅内加水蒸煮。锅内放一小盆,锅上再倒扣一平底高盆。扣盆上不断放冰块,锅内水蒸气遇到冰冷的扣盆,立刻液化成水,滴滴落进锅内小盆,便是青稞酒了。头一盆叫头曲,酒劲尤为浓烈。随后再次蒸取,如此反复,便成了二曲、三曲……这其实是传统藏白酒的酿法,只是工艺较为原始。所以浓度稍不如后来大工厂里出品的青稞白酒。喝起来,类似于日本的清酒。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糌粑和青稞酒这一食一饮赠予了藏族民众健壮的体魄和豁达的性情,青稞酒简直成了藏族百姓无须供奉的第三类神灵。

在高原地区,年节、聚会、郊游、婚嫁、喜庆等场合,人们都会把酒言欢,凭酒祝福,借酒抒情,饮酒歌舞。劝酒礼、进酒词、赞酒歌,一套一套的,歌中一波一波的热情搞得远方的来客应接不暇,非得酩酊大醉,才会罢休。当然,也有借酒浇愁的,比如某家亲人刚逝,邻里乡亲就会一人提着一壶酒来安慰,这种悲酒藏民称为“都羌”,劝人节哀顺变。

除了浩繁的民俗,在漫长的劳动生活中,藏区的人们还演绎了蔚为大观的青稞文学艺术品,涌现出了一批又一批以青稞为创作主题的画家、诗人、作家、工艺师、雕塑家,我耳熟能详的藏族作家就有扎西达娃、阿来、次仁罗布、罗布次仁等等。

千万次的轮回

深褐色的土地一开口

一粒青稞就找到了自己的家

把手掌松开

让慢慢醒来的高原开始行走

——周占林

作为一个异乡客,我得继续赶路,将青稞的命运图表画完整。

据不完全统计,全国青稞的耕作面积已达400多万亩,其中西藏达200余万亩,青海达70余万亩,另外在四川的阿坝、甘孜,云南的迪庆,甘肃的甘南等地也有大面积的种植。西藏青稞的年产量是60余万吨。全国青稞的年产量则是110万吨。

随着海拔的降低,青稞不再是高原唯一的粮食作物,玉米、油菜、大豆以及叶茎类蔬菜,都会与青稞抢占地盘。尤其是小麦系列,在海拔3000米以下,它是青稞家族强劲的敌手。小麦亩产平均在1100斤以上。这个产量是青稞给不了的。

但是,大时代的潮流滚滚向前,同内地一样,青藏高原也在经受现代文明的熏陶和全球化的洗礼。为了去看看外面的缤纷世界,很多藏族青年离开了土地,告别祖辈的生活方式,背起行囊,去了远方。与此同时,四通八达的立体交通,也拉近了高原与世界的距离。越来越多的人来高原朝圣寻梦,越来越多的物品来高原流通竞争;五花八门的观念在高原碰撞、演变,甜酸麻辣的味道被高原品尝、容纳。

或许正是由于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宣传,近年来,青稞的各种加工品逐渐在国内外市场占有了一席之地,而且大有流行之势。随着世界范围内“青稞热”的出现,许多城市的藏族居民的早餐从糌粑过渡到米饭、面包后,又悄然地回到了糌粑,一切就像梦幻一般在轮回。

除糌粑、青稞酥、青稞醋、青稞麦片、青稞饼干、青稞方便面等等加工品之外,人们还发现,青稞是最适合酿酒的四大谷物之一。除了藏家人自酿的青稞米酒外,各类大规模酿造的啤酒、白酒、红曲酒等等,基本都可以用青稞做原料。21世纪以来,以青稞为原料的酒厂也正在中国多地兴建。

最重要的是,高原肉类作为健康食品也正在全世界范围内流行。我们知道,青稞不但出产粮食,秸秆也可作为饲料,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遇上干旱雪灾,草料的价格甚至比粮食还贵。在有些高海拔的地方,人们种青稞仅仅只是为了收获草料。在酷寒、贫瘠、干旱的高原上,青稞却长得恣肆妖娆,镰刀一割,大捆大捆,全是芬芳,全是财富。

在文化青稞向经济青稞转型后,这个高原骄子又迎来了涅槃式的新生。而只要青稞不死,文化自然会好好依附在它的万千苗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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