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首散文诗
孙国平
每个人都有无法忘记的人，就像我无法忘记我的父亲。他走了有十多年了，每当我忆起他，那思念像细沙穿过我的灵魂，轻轻推开门，只有风雨声。
自打我有了记忆，父亲便和劳碌拴在了一起，整日起早贪黑，只有在吃饭到点的时候才看到他。偶有闲暇，他便用皲裂的双手揉搓着我的小脸蛋，糙得我生疼。
童年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冷。冬天来了，用竹条编制作的床板上，先铺着一层晒干的稻草，然后放一条泛黄的棉絮。那时年幼的我，睡觉前总盼着父亲先睡，用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帮我先暖暖被，但他似乎有干不完的活。无奈中自己先钻进那如同冰窟的被子里，过好久才感觉到丝丝温暖。第二天睡来，用脚尖划拉两下，发现被窝里又没了人，加之饥肠辘辘，于是越睡越冷。
令我不解的是，父亲忙得日月无光，生活依然是那副模样，每天看着相同的食物～稀薄的玉米粥，就算脾气再好的孩子都要哭丧着脸。
父亲有啥事都闷在肚子里。常常看见他独自坐在门槛上，一双带泥巴的解放鞋，边抽着旱烟，边挠头若有所思，时不时地往大腿上捶上两拳。这情景让我想起作家张爱玲写的一段话：
中年时代的男人
时常会觉得孤独
因为他一睁眼
周围都是需要依靠的人
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
有一年中秋节傍晚，我父亲买回来一块月饼，用报纸包着，兴冲冲的赶回家，等着我母亲回来一起品尝。看着那渗得油光发亮的报纸，我哪里等得及，拉拽着父亲的衣袖，非立即吃不可。无奈中父亲将月饼分成六小块，我们姐弟四人各拿了一份。我随即抓到其中一份，饿狼般地两大口就吞了下去，于是又直勾勾地盯着留给母亲的那一份。父亲见状，赶紧的说：“那是留给你妈妈的"，遂将自己未吃完的那小半块月饼递给我，并提醒我＂吃慢点，别噎着。”我抓过来，一把又塞进嘴里，直到这时候，我才品尝到那月饼的美妙滋味，特别甜、特别香。
几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一幕，痛往心里钻，恨自己的贪婪和不懂人事。
父亲除了种地是一把好手外，他还有一门技艺，靠着这门技艺，养活了一家人。
那是改革开放不久，父亲寻到了去油厂榨油的临活儿，以改善家中的窘境。每逢节假日，父亲常带着我去油厂，说给我加点儿油水。所谓加点油水，就是从家中带来番薯、芋头，洗净后放到蒸笼子里蒸熟，剥去皮后狠狠地醮上油放进嘴里，对一个时常饥饿的孩子来说，它就是美味。有时候直接把油倒进米饭里，霎时每一粒米粒都充满了幸福的香气！
时至今日我仍清晰的记得榨油的过程。每道工序都需要人工操作，都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其艰辛可想而知。前年我在《舌尖上的中国》看到惊人相似的一幕，那画面呈现的榨油情景和我年少时看到的如出一辙。那碾压大豆的隆隆轰鸣声；那蒸着豆料时升腾着的热汽；那飘着油香的旧厂房，仿佛就在昨天。睹物思人，我再也见不到我的老父亲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晶莹的泪光中，我仿佛又看见父亲赤裸着上身，抡起大锤，奋力地往榨油机里击打木楔子！
父亲没读过几年书，但善于从庄稼人的角度将种地的经验讲成哲理。
记得我刚工作不久回家，他就告诉我：“邻居老张家一亩多地的水稻全毁了！”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呀？
他心痛地说“施化肥不当，秧苗全烧死啦，他这人做事粗糙得很，那么多的化肥至少应当分二次抛洒，但他图省事。”他略略顿了顿，继续说："干什么事都要有耐心，一口吞不下一个烧饼。你投入多少气力，它就会给你多少回报！”父亲的这些话意味深长，他从生活中体验出来的智慧，让我受益无穷。
对于日常生活中如何与他人交往，他也用庄稼人的纯朴、憨厚来解释：“两个木匠拉大锯，有来就有去！你诚心诚意待人，人家也会真诚待你，这叫将心比心。”
我和父亲一生聚少离多，我年少时候，他忙于农活儿和生计，无暇顾及我。等我有了工作，又因家底子差，日为衣食所累，像一颗棋子，进退不由自己。可当我经济条件尚可时，他却因病舍我而去，令我心痛不已。
如今看着生病住在我家的岳母，便想起业已不在的父亲，我便感到深深地愧疚，有一种子未尽孝的负罪感。有一次我读到《佛说父母恩重经》，佛说：
假使有人，为了爹娘，手执利刃，割其眼睛，献于如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假使有人，为了爹娘，亦以利刃，割其心肝，血流遍地，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读到这里，心如刀割，涕泣如雨。父亲辛劳一生，和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没有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倘若时光倒流，我愿以余生的三分之一换取父亲的晚年，他抚育我长大，我陪伴他到老。可是，我已经来不及了。
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无数的平凡人之一，却也是这个世界上无数伟大的父亲之一。他是那样的传统和本份，他身上有着强大的韧劲和忍耐力，才能从那极其艰苦的生活中熬过来，命运多舛，但痴迷淡然。
而今想起生我养我的那片故土，我的眼里总闪着泪光，因为那里有我难忘的童年，更有父亲给予我的慈爱。这回忆一面使我神往，一面使我忏悔。曾经的那片土地，如今物是人非，岁月无情地抹平了父亲生活过的足迹，也埋葬了他多少心酸的往事，只留给我永生的痛悔。
父亲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给我，他什么都给了我。父亲没留下任何文字，他的双手满是老茧。他艰难的命运，坚韧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已随时光流转刻在我心里。他一生带给我的，似一篇优美隽永的散文诗，让我百读不厌；亦如那泛黄的旧报纸，那上面的故事，够我受用一辈子！
授权作者简介：孙国平，中学教师，爱好文学，曾有若干篇文章见报，去年获区建国七十周年征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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