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趟列车总是在年尾，喘着粗气，吭哧吭哧地从繁华驶向萧条，将一车疲惫的肉体运送回故土，年后，又将这群被家的烟火气卸掉沉重的人送回繁华。

这辆列车，成了欲望和归宿的纽带。

车上大多数是从东北出来务工的农民或学生，无论走到哪，有东北人的地方一定不缺热闹，从踏上车那一刻，整车人就被一股神奇的力量牢牢粘在一起。

上车时，你们可能是彼此的陌生人，等下车时，你们可能已经掌握了对方祖上三代的信息，你甚至还会感慨此程太短，余情未了。

想起去年春节后从东北老家开往南方的列车上，遇一特接地气的女乘务员，我笑称她为列车侠女，神侃中无意间了解到这一职业的乐趣和心酸。作息不规律（平均每天只睡4.5小时）让这个年轻女孩脸上泛着些许黄气，不过从她说话的眉飞色舞中仍然感受到年轻女孩的率真与乐观。

初识的十几分钟里信息量巨大，还不知道我是谁，她就给我讲了四个故事。

第一个，她是怎么成了乘务员并且坚持了下来。

我问：“你要什么时候才能落地回家？”

她说：“一个来回要六天。”

我问：“那不影响家庭生活吗？”

她语气夸张地说：“影响！相当影响了！”

“那你为啥还干这个？”

“我跟你讲哈，我为啥还干这个……”

她毕业后刚做了两个月乘务员就受不了了，他回家跟爸妈说不想做了，他爸说，好，但是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呆一天，我给你1000块钱，她想这是好事啊，乐呵地去了。她爸把她带到一个工地，说你站在上面看。她看了一天，工地上老的，年轻的，都像蝼蚁一样忙碌，有一个小姑娘十几岁的样子做力工，问她怎么干这个，小姑娘说要攒够学费，这个来钱最快，每天200，一个月6000。她什么也没说，回去踏踏实实地干回了本行，到现在也挺快乐的。

虽然今年在列车上过年并且每人只发了五个饺子。

本来我觉得自己的职业已经够摧残人性了，听了她的故事，觉得自己真矫情，你永远不是最惨的那个，收起你的眼泪，好好做事，生活会看着办的。

第二个，职业骄傲。

有一次，她正在打扫卫生，一个妈妈对一旁吧唧吧唧吃零食的孩子说：“你看看，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像她一样，所以你要好好学习，听着没?”

这姐们儿一听就怒了：“我打扫卫生为人民服务怎么了，我没偷没抢、自力更生，靠这个我现在有房有车，九十几平，装修完的，自己赚的，你有吗？我上六天班，休六天，一月好几千，你能吗？没有就别在那瞎白话！”

临走回头对孩子说：“孩子，好好学习，要不最后像你妈一样，连我这样的工作都找不着！” 这女的听得一愣一愣，再没吱声，无形中感觉她的脸被鞋底打得啪叽啪叽的。吃瓜群众都笑岔气了。

我想一个人的职业骄傲感应该就是在这时候形成的吧，如果不是被人敲打，你可能都不会发现，原来你的职业这么好，其实你已经比大多数人幸福多了。

第三个，见识各类奇葩。

她乐观地称列车乘务员是最神圣的职业。

她问我：“你知道为啥吗？”

然后又自问自答：“因为‘离地三尺有神明’，火车离地刚好三尺。哈哈！”

不过，神圣的职业总免不了和邪恶打交道。 她就遇到过一个偷盗界的老司机，她本来想把他交给公安机关的，但当这小偷可怜巴巴地说他是第一次犯，求他放他一马时，她动了恻隐之心，说那你就把东西还人家吧，我放你走。不一会儿，列车长叫她过去，说有人投诉她影响人家办业务。她一听几车几号铺，这不是那个小偷吗！小偷竟然理直气壮地反咬一口，指着这姐们儿说“就是她！影响我办业务，这大过年的，耽误我多少生意！”

正当他胜券在握时，对面一东北大哥终于按捺不住了，站起来说：“我能证明他是小偷！刚才我看见他偷我对面这人的东西我没敢吱声，还反咬人家一口，我这再不吱声也不行了！”多亏这位仗义执言的东北大哥，小偷才被绳之于法。 这么智商感人的小偷还是第一次见，基本可以告别这个行业了。

她说，偷东西的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要有选择地偷，竟然连装垃圾的盘子都有人偷！ 有一次要下车时，她眼睁睁地看着一老大爷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她笑，一边把印着“铁运”的盘子往兜里装。

“大爷，这玩意儿不是每人发一个的，不能带走啊～”旁边的老太太不好意思了，说：“你快拿出来，人家姑娘在这看半天了。”“哦～” 老大爷好像跟你闹着玩儿似的，笑嘻嘻地又把盘子放桌上了。

我没好意思告诉她，我家也有一个这样的老大爷，我叫他——爸，现在这盘子还在我家茶几上装瓜子呢。

不过也会有让人感动的好人，有一次她胃病犯了，手肘着胃在门口站岗，有个老奶奶瞅她半天。

“姑娘，你这站岗还凹造型呢？”

“啥凹造型？我这是胃疼！”

知道原因后老人送来一大包药，“姑娘，我也不知道哪个对症，你自己选吧～”。

幸福总是猝不及防，她感动得眼泪都结冰了。

第四个，南北方人的差异。

她跟一趟车要跨十几个省，有时一天之间可能要经历四个季节，各个地方的人也见多了。

有人说南方人是“南蛮子”，其实“南蛮子”并不是贬义词，不是说这个人粗鲁野蛮，而是说彼此风俗不同，很难理解对方的意思，他们又很坚信自己的一套理论，很难说服他们。其实南北差异并没有对错，每一种文化都有价值。

比如在工作上，南方人普遍更细致严谨；在交往上，北方人普遍更随和，到哪里都亲似一家，而且简直是放飞自我。

在火车上，尤其明显。常常以为对面相谈甚欢唾沫横飞的两个东北人是一伙儿的，结果根本不认识，真是天下东北人一家亲。 见到老乡像见到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

因为从列车到达那一刻起，这群人就要像四散的鸟儿一样各奔东西了，所以总是格外珍惜相遇的缘分。

这趟一路向南的铁皮火车，外刚内柔，像极了北方汉子，斑驳的绿色车皮小心地呵护着一车老少的欢声笑语，或满腹愁肠，浩浩荡荡地奔驰在北方的大雪地里，车头前方，是大家这一年生活的指望。

他们口中念叨的都是今年工资会不会涨，工作好不好找，什么时候钱赚够了就落叶归根。

其实美丽的亚热带风光、舒适的气候并不是对这些人真正的吸引，最终让他们眼含热泪离开故乡的是捉襟见肘的收入！

什么时候这块深沉的沃土能让这些人欣然回归，再也无需远走？

什么时候，这趟列车能够成为下架的历史，再也不用启动？

不知道那是一个何时才会实现的东北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