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钱路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九月过半，中秋将至。风过千山，月色几何？
其心境，又当如何？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在《十五夜望月》中，几乎说尽了全部。
那一天，到了黄昏时分，同事淡淡地说：“马上就到中秋节了。一旦过了中秋，一年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低头一愣，背对着那个声音，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却是一阵怅然。滋味难言。
有人问她，“几号中秋节？”
她依旧是淡淡的语气，“哦，十月一号么。正好也是国庆节。”
我盯着电脑屏幕，仿佛驻立于岁月海岸。四下无人。只有隐约的风声。在某个幽微瞬间，海浪的声音从耳边呼啸而过，让我一时无法呼吸。孤独也被无限放大。
大概因为时间无法挽回，大家都沉默了。
窗外，细雨纷扬，如此安静。天色隐隐透出一种带蓝的深灰色，令人感到寂寞。
略微的茫然中，我忽然想起一些遥远的记忆——多年以前的中秋，多年以前的我。平凡的时光，像梦一样，非常真实，也安静。只一瞬，又从梦的边缘无声擦过。
吴自牧在《梦梁录》中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此日三秋临半，故谓之‘中秋’。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又谓之‘月夕’。”
中秋节夜，月亮悄无声息地升上天空，似为小院披了一片银白的纱衣。院中磁盆里的水也闪着点点银光，风一来，它便微微的颤。堂屋里灯火微黄，光晕氤氲开来，人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父亲按照旧时习俗，在屋檐下放一张小方桌，洗手焚香。母亲端来月饼水果，又清水一碗。圆月映于水中，一晃一晃的。
祭拜过后，他们又将东西一一收进屋里。然后，父亲找来刀，把月饼小心翼翼地切成八块，拿了两块递给我们。
母亲轻轻地咬了一口，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似所有的辛劳都烟消云散了。父亲看着她，微微笑了笑，眼神里有轻浅暖意。月光透过窗格洒进屋里，仿佛清凉的泉水一样，宁静澄澈。
我一面吃着月饼，一面仰脸看窗外清朗的月，忽然想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这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刻，非常难得。但不知怎地，心里既温暖又黯然。
吃完月饼后，父亲就到老屋给牛添草加料了。母亲将剩下的月饼用一个盒子装好，说是留给哥哥吃。
一阵脚步声后，老屋里传来了叮叮铛铛的牛铃声。
大黄狗在门边徘徊，一只脚慢慢掀开门帘，试探性地把头伸进来，四下里张望，目光有些怯怯的，又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但只一小会，便掉转头跑了。
不多久，父亲从老屋返回，抱着水烟筒坐在楼门口，呼噜呼噜地吸。母亲安静地坐在那儿看电视，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
窗外月色清明，晚风吹得树叶轻柔拂动。细碎的光影倾洒下来，在围墙上、树枝间无声浮荡。屋檐下的玉米吊子在月光里泛着光泽，如披了一层碎锦似的面纱。在围墙侧面，那玉米桔杆垛里、稻草垛里，隐隐听得秋虫私语。
一切光景都有一种节日的情调。
也这般宁静。
我搬个凳子坐在门边。风声穿过纱门，在我耳边回响。大门外，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之后又安静下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嚷声，让人不禁联想到在某户人家的院子里，有一群人围坐在树荫下吃月饼、唱小曲，从树缝间漏下的皎洁月光，疏疏落落的洒了他们一身。另又闻听一声孩子的幸福叹息，轻轻的，似乎月光正对了他微笑。
该是多动人的一副画图啊！我想。
忽然，我心中一动，便转而望着父亲，问他：“爹，你们小时候也有月饼吃吗？”
父亲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丝忧伤，开口缓缓道：“那时候，哪来什么月饼吃啊！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我哦了一声。
父亲凝神看着我，眉头紧锁，怅然道：“那时候，真的太艰难了。感觉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熬过来的。唉，说了你也不会懂的。”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垂下了目光。
我静静地听着。
母亲转过脸来看着他，似想劝慰他，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
我说：“爹，你感到难过吗？”
他说：“是。年纪越大，就越是怀念以前的往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让我难过。”
我默默地看着他。似懂非懂。
月光沉寂闪烁。他顺着那束光芒，一点一点地看过去，神情无比惆怅，仿佛要慢慢探询生命中的所有记忆。
母亲在他旁边轻轻地叹了一声气，然后也一脸惆怅地望向窗外。她似乎也想到了自己儿时的生活，记忆中那些艰难的岁月。
父亲吁了一口气，把烟筒搁在门背后，在那默坐着，似在思索人生苦乐。
夜，渐渐深了。
我斜靠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的天。
月亮几成透明，像玻璃一样，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的树影。冷悠悠的，也显寂寞。倏忽之间，似有一种幽深清冷的气息自身后袅袅升起，浮在发梢上，平添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那棵树好像就在屋外院子里，暗香浮动，它似乎在伤感……
父亲在我身旁坐下来，看一眼手腕上的表，说：“该去睡觉了，你明天还要读书呢。”
“嗯，我还不想睡么。”
“那你明天早上睡迟了怎么办？”
“不会的。”
“你呀……”
他苦笑着摇摇头，又低头看看手表，“都快十点了，快去睡吧！”
我嘴上答应着，却坐着没动。
我很困，但仍眷恋着月光，不愿入睡。
厨柜上瓷瓶里的塑料花静默在灯影里，犹如梦里一个样子。墙上一副画里的鸟从山中竹篁里飞出来，飞向充满了薄雾的河面。
这时，后屋传来一阵“咩咩”的羊叫声，声音柔和而固执，听来使人感觉忧郁，好像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窗外依然很静，似一尘不染的森林。空气里隐约有潮湿的清气和淡淡芳香。月亮依旧挂在中天，静静地看着这个落寞的人间。
我看一眼桌上那束花，又看一眼墙上那只鸟，在羊那有些忧郁的叫声里，在清寂无边的月光里，渐渐睡了过去。
一切光影，一切声音，都安静下来。
一只孤独的鸟，在树梢上叫了两声。然后，我就醒了。我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月亮已消失在飘渺的云层里，风从窗前掠过，消失在山墙一隅。
门响，我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然后，我听到父亲对他说：“月饼给你留着呢，你妈收在厨柜里了。去吃吧！”
父亲的声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他一直在等着哥哥回来。
月光是无法消失的，它又悬在老屋旁那棵高大的皂角树上。如此宁静。又如此美妙。
母亲已经睡下了。父亲也回到里屋，在一片苍茫的心事里躺在床上。月光无声无息地映着他们的蚊帐，显得格外朴素、宁静，也温馨。
那些以往的事，应该都落在了他的梦里。
而我年少的忧愁，在梦里也关不住了。
梦里，世界宛如一副天然的画框，我被镶嵌在其中。画框里的每一笔线条，似乎都有浅灰色的痕迹。这些痕迹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风，穿过午阳，穿过黄昏，抵达子夜时分，然后幻化成一片朦胧的、略带忧郁的蓝色……
梦里的故事，一切的光阴，也笼罩在这蓝色之中。
在来自后巷深处的一声叹息里，我醒了。金色的草垛、淡淡的月影倏然出现在我面前，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宁静。
我失神了许久。
时间刻于寂静。如同海水覆盖了呼吸。
我望了望月光，然后又回到梦里。可是，屋外隐隐的风声提醒我，天气一天比一天苍凉了。
消失或经历的时光，像一条河流，平静地在我梦里流淌。倏忽间，月亮碎了，只剩下玉米和稻谷的香味。
窗外是幽暗的天，月影朦胧，若有若无。不觉间，那微凉而潮湿的气息由远而近，终至澎湃。
夜色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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