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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湖吟:喝茶的爷爷

作者:任桂荣

当最后一遍鸡叫声刚刚落下去,天才蒙蒙亮,隔壁就传来爷爷的咳嗽声,悉悉嗦嗦的起床声,啪啦啪啦的脚步声,然后是劈柴的声音,起炉子的声音,柴禾燃烧的滋滋声,所有的声音汇集成一首交响乐,在这样的交响乐中,爷爷一天的生活大幕徐徐拉开。

爷爷每天早上第一个起床,必定是先劈柴烧水,然后是泡上一壶茶,放在门口一个小方凳上,再搬把椅子坐在旁边,美美地呷上一口茶,细细地品着茶香,享受着迷漫着茶香的宁静清晨。

偶而有早起的村人扛着锄头从门前路过,必定会老远和爷爷打招呼“二爹,这么早呵。”爷爷也会回他一句“你也早的很嘛,这是到地里去吗?”“嗯,把山芋里的草锄掉。”


爷爷的茶壶很小,白瓷茶壶上印着山水图案,约两小杯水而已,所以一壶茶很快喝完,这时东方差不多开始泛起鱼肚白。爷爷为茶壶续好水,就开始煮早饭,忙一天的活计了。

爷爷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喝茶,一年四季没断过茶。可是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温饱都成问题,又哪里有闲钱喝好茶,所以爷爷的茶叶都是质量很差的老叶子或碎茶沫沫,有时侯实在买不起茶就喝柳树叶做的茶,偶而得了点好茶,爷爷必定稀罕的不得了,宝贝似的收着,等来了贵客才拿出来。

我现在常常在想,为什么爷爷会爱喝茶呢?作为农民,更多的人喜欢抽烟或者喝酒,极少人喜好是喝茶,纵然喝茶,多数也是为了解渴,而不是像爷爷这样,把喝茶当作人生的乐趣而喝出一种境界。

爷爷喝茶的喜好,我猜是缘自于他是村中文化水平最高原因。爷爷出生于1920年左右,在他这个年纪的农民基本上都是文盲,可爷爷却认得字,做过大队会计,喜欢看书读报,口才又极好,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正因为如此,村里人对他很尊重。如果左邻右舍发生矛盾了,喜欢找爷爷评理。于是爷爷摆事实,讲道理,句句在理,两家人听得心服口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


因此爷爷在村里威望很高。威望很高的爷爷平时却少言寡语,多数时间是不苟言笑,一副很严厉的样子,让我们这些小孩子看着就害怕。不只是我们害怕,爸爸和叔叔姑姑他们都怕爷爷,因为爷爷是个极有规矩的人。

爷爷并不轻易训斥人,如果他觉得你做得不对,只需沉下脸,你就会知道自己行为有失偏颇了,他若是出口训斥你,必定会让你记住一辈子。“小孩子家家,话多,没规矩。”只要爷爷来这么一句,我们必定不敢乱说话了,最起码不敢在爷爷面前乱说话了。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我们也觉得人的言语不必多,却要有份量,所谓一言九鼎,一鸣惊人。

爷爷的威望不仅来自于他知识水平高,话语有份量,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厚道,为人善良。扶困济弱的事他经常干,并不图回报。

爷爷有个堂兄弟,和我父亲年纪相仿佛。由于他老婆去世早,丢下了两个儿子都很小,和我的弟弟妹妹差不多大,爷爷的堂兄弟既当爹又当妈,生活上难免有些困窘。爷爷经常让奶奶去帮他做家务带孩子,甚至自己的孙子都不带而去照顾堂兄弟的小孩。为此妈妈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说爷爷家当时那么穷就是因为他们经常放着自家的活不干而帮衬村里困难的人。

像这种帮助困境中人的事并不只这一件,爷爷家有个远房亲戚,从小失去父母,是个孤儿。差不多在爷爷家长大,成人后才回到自己的家。那个时候的农村,每家小孩子甩起来一长溜有六七个,加上大人差不多十来口人,人多地少,一年忙下来,很多人的肚子都填不饱。村里经常来提着竹篮走村窜户要饭的人,谁家要是多给一把米,要饭的必定会感激涕零。可见粮食在那个年代是多么金贵。爷爷家也有没米下锅的时候,可就是这样,爷爷却抚养了亲戚中的孤儿。孤儿长大成人后回到老家,并没有多少感恩之情,反之却有抱怨的话语流传出来。于是村里人就劝爷爷,“一斗米养个恩人,一担米养个仇人”。意思是让爷爷别那样做善人好事了。可是爷爷却说“做人各凭良心。”仍坚持自己扶困济弱的行为。

爷爷有个侄女嫁的较远,夫家又穷,侄女每每回娘家,都会哭诉在夫家的日子如何苦,不好过。爷爷就让奶奶把家里的瓜果蔬菜,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让她带回去。不仅如此,还让爸爸姑姑他们也来帮助接济这个侄女儿,哪怕他们自己也并不富裕。这种习惯在爷爷去世后仍保留下来,一直延续直今。

行文至此,我突然觉得,能把善良与厚道的家风延续下去,爷爷真是个英明睿智的人。爷爷每天清晨泡上一壶茶,不只是品味茶香意蕴,更是在暗香袅绕中,在水叶沉浮间,领悟着人生真谛,做人不一定要很富有,却要有意义。

小的时候,常听母亲说,爷爷极其重男轻女,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他不喜欢我这个孙女,我当时深以为然,所以四五岁时,从爷爷家门口经过,爷爷在屋里叫我,我却生气不搭理他。

小时候的我一直以为爷爷因为重男轻女而不喜我这个孙女。可是有几件事,我却至今还记得。比如爷爷走亲访友时,经常带着我和堂弟小宝一道。我第一次下馆子吃早点,就是爷爷带我去的。

我的老家是绵延的青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四周群山环绕,早上看着太阳从东边的山上升起,傍晚再看着太阳从西边的山上落下去。小孩子的日子过得就像井底的蛙,很少有机会走出山村。

所以那时候,当听到大人们讲赶集或上街,总觉得那是很遥远的地方。

有一天,爷爷对我说,“明天早上,你和小宝起早点,带你们上槐林街上去下馆子吃饺子。”听了爷爷的话,我高兴坏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上街,而且还要下馆子吃饺子。

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村里有哪个孩子下过馆子吃过饺子,就连大人们也很少有此状举。因为那个年代的农村人实在太穷了,有的人穷其一辈子都没下过馆子。

所以那一夜我激动的睡不着,心中无限向往着饺子的美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鸡叫一遍又醒过来。天麻麻亮就起床,和我的堂弟小宝跟在爷爷的屁股后面上街去了。

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走路不快,爷爷边走边等,待我们到达集市上,天已大亮。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各种叫卖声起启彼伏,夹杂讨价还价的声音,一片热闹景像。我们紧紧地跟在后面,先到供销社买好要买的物品,然后才到卖早点的饭馆里。

只见街边一间青砖大瓦房里,屋里摆放着四五张大方桌,横七竖八几条长板凳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爷爷叫来一碟饺子,又用粗瓷大碗倒了几碗白开水放在我和堂弟面前,我们三个人开吃起来。我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品,一口咬下去,鲜美的汤汁顺着嘴角流,肉香直袭鼻底,一瞬间,幸福感溢满全身。


回到村里,我一个劲地向小伙伴们描述夸赞饺子的味道。“我爹(爷爷)今天带我下馆子吃了饺子,可真鲜真香哦,好好吃哦。”看到小伙伴们羡慕的快要滴口水,心里无比自豪。

我现在常常在想,其实爷爷未必不在意我这个孙女的。有一次,爷爷和一个来拜访的好友喝茶聊天说,“我这个大孙女,会画画,画子画得很好,像真的一样……”当时爷爷把我夸得无比的聪明伶俐,我听得心直发虚,冲其量我也只能算涂鸦吧。可是爷爷轻易不夸人的,能得到他的赞赏,我美得走路都绕着“S”型。

爷爷自己读过书,却并不看好读书的人,爷爷经常一边喝茶一边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爸爸小学没毕业,就被爷爷拽回家放牛了,为此爸爸深以为憾。

爷爷不仅不让爸爸读书,还在我弟弟很小的时候就劝弟弟别读书,“拜读书,让你大帮你盖几间大瓦房,以后娶个老婆,种几亩田,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飘得着。”只是弟弟也没有听他的话。

起初我不理解为什么爷爷不让爸爸和弟弟去读书,直到后来听他和村人说过一个故事。爷爷说,在江南老家有个远房亲戚的小孩,自小很聪明,考上了黄埔军校,毕业后当上军官,并参加了打日本鬼子的战争。后来被捕了并惨遭杀害,死的时候年纪很轻,周边熟悉他的人都为之惋惜,所以爷爷觉得平安地活着才是最重要。

他并不是不希望子孙辈有出息,只是历经无数战乱的爷爷更希望子孙们一世平安。

爷爷的这种观念后来却发生了改变。我想一定是爷爷对我们的祖国越来越有信心了的缘故。

我读高三的时候,爷爷的身体已疾病缠身,因为学习紧张,我住在学校很少回家,记得临高考前,我回了一趟家,爷爷知道了,竟然驻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我家,问我学校伙食怎么样?又和我聊一些电视上看到的新闻。我当时觉得很稀罕,爷爷可从来不和小孩子聊天谈心,更何况还是我这个孙女。


高考结束后,我的分数不是很理想,刚刚超过分数线二十分,只能走个大专。而爷爷当时的身体已极差,处于弥留之际。爷爷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关心我的成绩和录取结果,他吊着一口气,紧紧抓住爸爸的手,混浊的眼光盯着半空中,抖动嘴唇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怎么样?”爸爸明白爷爷的心愿,于是跑学校,找教委,去查询录取情况,后来得到肯定回答,我已被安师大外语专科录取,连忙回家告诉爷爷,爷爷这才闭上眼睛,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现在回想起来,爷爷其实很重视和关心我这个孙女,只是由于我当时的误解,以为他重男轻女,对他敬而远之,而错失了很多祖孙间的天伦之乐。

而一辈子爱喝茶的爷爷直到去世也没能喝上一杯好茶。现在每每到新茶上市的时候,我和爸爸就想到爷爷,继而感叹,如果爷爷在世就好了,我们一定买上好的茶孝敬他老人家。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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