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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师》,对逝去武林的拳拳赤忱

《一代宗师》是对民国武林所点亮的最后一盏灯。是王家卫多年追寻宗师之路的一页华彩的通关文牒。当然,也是所有主创演员们提着一口气,厚积薄发打出的“拳拳赤忱”。

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曾经无比辉煌的中国武侠片开始变得逐渐式微。在我们快速拥抱商业化和信息互联网的不断迭代中,这个片种仿佛退到了主流电影的边缘,成为一种亚文化的代表。

即使这样。二十一世纪到目前为止,仍然有三部非常杰出,且对传统武侠片有着革新意义的电影,它们足以被镌刻进中国武侠功夫电影,甚至是中国最伟大电影的史册名录中。他们是2000年李安的《卧虎藏龙》、2013年王家卫的《一代宗师》以及2015年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

有趣的是,三部电影的导演都不是传统的武侠电影导演,且都是各自在艺术电影领域蜚声国际的华人之光。他们从他们各自的眼光中看到中国武侠电影的新面相,让武侠电影和现代脉搏发生共振,变奏出武侠电影领域中奇妙的复调。

其中,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讲述的民国武林,距离现实最近,戏里戏外和香港的连接也更为紧密,可以说是我们对武林江湖、天涯仗剑的最后一次想象,也是最后一曲挽歌。

一代宗师,即表明那个时代的武林人士都是响当当的宗师本领和品格。一代宗师另外一层意思是:这样的宗师,这样的宗师年代,仅有这一代,过去了就一去不再复返。


他们身在武林,远非江湖

《一代宗师》里的故事和人物,主要发生在民国时期。以咏春叶问、八卦掌宫二等人物,给观众一个逝去的、最后的武林的时代断面。

以写意浪漫著称的王家卫导演,或许在影像风格上依然保持了自己一贯的“王氏格调”。但其实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是最为接近历史史诗的武林。什么是真实的武林?概括起来,就是:这里是武林,这里没有江湖。

拍摄现场的王家卫导演

或许你会好奇,武林和江湖有区别吗?事实上,他们有着本质的区别。江湖是人们的臆想、是通过小说、电影、民间传说而塑造出来的天真世界。在江湖里,人们总是红尘作伴、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世间繁华。但是武林就是最真实的社会写照。身在武林中,必须迁就当下时事、必须甘愿做“识时务者”,必须接受并且熟练运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尔虞我诈。

《一代宗师》里,对各大门派、南北武林的描绘虽然只是开场时的浅浅数笔,却把一个真实的武林社会呈现的通透彻底。武林,就是尚武的森林。各个门派就是高高低低的树木。当你的门派在当时是最高峰时,那就必然面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规则考验。

叶问在金楼面对各门派的挑战

还记得宫宝森对叶问的评价吗:叶问是个好材料,就看他这次能不能出头。 这么看,叶问在当时就是这样一棵最高,也最危险的树。这棵树要长高,要出头,就必须经过各个门派、各大高手的考验,打下名号、才有社会地位。即使之后远避香港,依然遵循这套丛林法则。叶师傅必须继续出拳,才能开馆教徒,为本门派开枝散叶。

这个武林,地位越高,越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面子越大,也需要里子在帮衬。武林人几乎不靠意气用事。宗师也要过日子。哪有所谓的江湖人,总有花不完的银子,享不完的乐子。《一代宗师》里,40岁以前的叶问没有过过苦日子,一整条街都姓叶,但40岁后的他,饱经战乱,依然只能远走南下,妻离子散。靠开武馆收来桌上一个一个铜板子儿。

武林的现实,还体现在情感上。如果是武侠书里的江湖儿女,爱恨情仇间,挥洒自如。喜欢一个人,自然大胆表露,携手天涯。但武林不是江湖。武林子弟的感情充满无奈和自我封闭。《一代宗师》里,叶问和宫二绵延几十年、横穿北国和南国的暗里情愫,到最后也能用几封书信、一颗扣子让彼此止于礼乎。让银幕前的我们看得唏嘘、哭得迷离。

传递叶问和宫二情愫的扣子

所以,王家卫在《一代宗师》里的开头就开宗明义:这是一个真实的武林社会,这不是传说中的笑傲江湖。如果你有了这样的情感投射,才能带入电影中的人物动机,才能感同身受电影中的人物命运。

三场打戏,名垂影史

《一代宗师》里讲述的民国最后的武林,主要把落脚点聚焦在了咏春、八卦掌、八极拳、形意拳等几大门派中。尤其是通过叶问和宫二,对咏春的凌厉和八卦掌的阴柔做了十足的展现。

功夫中讲究“看招,更看意”。其中,电影里最精彩的当属三场打戏,王家卫用了完全不同的视听语言,用武打去调度剧情、用招式去观照人物。可以说,有了这三场打戏,《一代宗师》在武侠电影的影视长河中,足以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开篇的第一场打戏,是梁朝伟饰演的青年叶问,在夜雨滂沱中对打几十人。这场戏拍摄了好几个月。年轻的叶问面对围成好几圈的对手,没有丝毫惧意,反而是轻蔑和张狂。导演用高速摄影机所呈现的慢,去反衬凌厉快速的咏春拳意。这场戏既是叶问封神的开始,也是电影希望展现的叶问从神坛走向人间宗师之路的开始。

第二场打戏在金楼。在掰饼之后,年轻气盛的叶问将要面对更加年轻气盛的宫二的挑战。这一场打戏是最典型的“以武代性”的表现方式。两人之间的招式是一种男女间常有的互相试探、互相调情。双方一上手,好胜心的维度就过渡到了男女之间的彼此不服输。

王家卫曾经特别强调《一代宗师》里武打的写实基础。但这次比试,出现了非常写意,几乎违反人物物理规律的上下翻飞。叶问和宫二一上一下,彼此鼻尖对鼻尖,是一种对两人欢第情欲的动态展现。有一个细节更加能够佐证:当两人比试完成后,宫二的脸色比起之前明显红润了很多。可以说,这就是少女怀春,向成熟踏出的第一步。

第三场打戏就是在火车站,宫二为父报仇、手刃马三的对决。为了这场“战斗”,宫二已经堵死了自己人生的所有退路,关闭了情感的所有出口,完全以“宫家最后守护人”的身份去迎战马三。她以女性的特有优势,将八卦掌的阴柔气质和实战能力提升到极致,在晶莹的雪花纷飞和轰鸣的火车声中,以“老猿挂印”一击即中。整场戏光影细腻,人物动机光源清晰准确,火车的速度和摄影机的高速慢放呼应。是百看不厌的功夫经典对决。

武戏文拍,武道巅峰

《一代宗师》筹备多年。从幕后制作纪录片可以看出,王家卫带着主创一路北上,走访各个门派如今的后人,寻找散落在各地的武林记忆。能够用影像,去开启连接那个时代和当下的宗师之路,是王家卫做这部电影最开始的初心和最大的动力。

除却电影里过目难忘的几场武戏之外,导演王家卫还将担负着推动情节叙事的几场重要武打戏武戏文拍,通过人物动作,人物对白的言语机锋,融汇中国传统思想,去讲理、去悟道、去走进人物内心最隐秘之处。

第一场武戏文拍出现在电影前半段。宫宝森和叶问在金楼掰饼。一辈子从未输过的宫家南下,面对年轻一辈中最强者叶问。此时因为宫宝森的阅历、修为以及时事紧迫下的武林责任,促使他通过一块饼,去和叶问探究用力和卸力之间的微妙转换,也彼此交换对于武林和世界的认知。

一块圆饼,就是盈满亏缺。宫宝森希望国不分南北,武林门派可以彼此大同。而叶问认为,有盈有缺是天道产物,不必强求,应该顺应和顺流。这显然有一些慧能写下“何处惹尘埃”的境界。就在宫宝森内心惊叹,波澜未平之际,半块饼轰然碎地。一场本应“决战武林之巅”的高手对决,就在一块饼的推手中完成。这实在是导演的神来之笔。

像这样的武戏文拍其实还有不少。比如宫宝森在面对马三的步步逼近时,告诉他“老猿挂印”的精髓在于回头。希望用招式的奥义去最后点醒不肖徒弟,却没有换回马三的回头,也没有换回自己的命。

再比如影片最后,那叶问和所有观众都心心念念的宫家叶底藏花的“六十四手”。宫二也没有再向叶问展示。当年的不展示或许是因为年少气盛和门第之见。但在香港,在自己生命暮年时,宫二对叶问说:六十四手,我已经忘记了。这是事实,亦是无奈。这勾连着观众许久的电影“麦格芬”始终没有出现。但那也已经不重要了。它是宫二在武学上“见了天地,见了自己,却未见终生”的写照,也是后来叶问终成一代宗师的精彩注脚。

以山水画的布局,展现人物

《一代宗师》里对于武林人物描写,主要集中在梁朝伟饰演的叶问、章子怡饰演的宫二,以及张震饰演的一线天身上。很多观众在看完电影后会有疑惑:人物的主次感太过明显,戏份重量不一,和一般类型片的叙述方式很不一样,尤其是张震的一线天只有三、四场戏。感觉有些突兀。

戏份极少,但极其出彩的一线天

对此,导演王家卫做了精彩的解释。他觉得要通过《一代宗师》去讲述整个武林,只能通过几个代表人物去讲述。而他最后是采用了中国山水画的布局方式去为电影谋篇。一幅山水画,必定有密有疏,详略错落。其中,宫二是这幅画的重彩。所以导演着墨最多。叶问是枯笔。他的一生在电影里最为完整,他必须走完自己的全部人生路,才能符合“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宗师之路。一线天是山水画中的点睛之笔。所以尽管戏份不多,却让人过目不忘。至于其他的人物,都没有完整的故事线,他们就是国画里的留白,让观众可以自行去补足,去丰盈。

人戏合一,演员角色彼此成就

好的人物是好表演的前提。但一个好角色的诞生,还是需要演员赋予其自己的灵魂。两者彼此成就,才能人戏合一。

三位主演为了这部电影在戏外所花费的功夫再此就不赘述了。从电影纪录片可以看出,他们为了练好各自门派的功夫所花费的功夫。实力诠释了“功夫,就是时间”的内涵。他们体现在电影里的风姿还是值得去好好评价一番。在表演上,两位主角各自奉献了自己的最佳表演。特别有意思的一点是:梁朝伟和章子怡都在用跳出了自己的表演舒适区,用自己不寻常的一面去成就电影人物的丰富多面。

我们知道,步入中年后的梁朝伟在其他电影里的表演方式上愈发内敛沉稳,当然也因为其个性使然,不然也不会有“打飞的去伦敦喂鸽子”的段子。但他饰演的叶问,尤其在前半段所展现的少年轻狂、嘴角偶然扬起的不屑,是我们看惯了《花样年华》式梁朝伟表演后所不常见的新鲜之感。当然,在电影进入到后半段时,梁朝伟的个人经验和阅历已经和叶问充分贴合,尤其在叶问进入香港后,完全是属于梁朝伟常规却精彩的表演操作。

说到这电影的表演,就不得不提章子怡。她诠释的宫二应该说是华语影坛在进入21世纪后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她在接演《一代宗师》期间,也处在自己的人生低谷和转型时期,那个曾经火一般热烈的玉娇龙,在宫二这里,完全嬗变成另一种表演方式。这是属于章子怡体验式表演的最高境界。

通过电影中宫二的不同妆容,可以当做章子怡饰演的宫二不断变幻的人生际遇和心路历程,也能更好去观察章子怡表演的不同层次。一开始,宫二随着父亲来到金楼时,妆容淡淡,且掩不住少女心气。在和叶问第一次过招之后,宫二红晕泛起,少女开始慢慢成熟。她在过招之后的一抹微笑,是对赢的喜悦,也是对对面这个男人的欢欣。

当父亲早叛徒击杀去世,宫二为了宫家,毁掉婚约,誓言不嫁,在菩萨面前跪地皈依,剪下头发斩断所有情思。此时的宫二,已经没有了此前的红晕,留下的是超越性别的英气和决绝。


来到香港后,宫二这朵本该在北国傲雪绽放的腊梅怎堪南渡。而且当所有心愿,所有红尘都已经了却,剩下的时光里,她除了慢慢老去和心死,没有其他任何的念想。此次章子怡的表演,几乎已臻化境,她垂着眼帘,参透所有后的悲凉寂寥,完全能在她纤细的背影中就能被充分感知。当她最后对叶问袒露心声后,是最后的坦然,也是即将凋零的开始。宫二,即将离尘远去。

香港,归去之地

王家卫是香港人,也是上海人。所以,王家卫电影里的香港,总有一种老上海的错觉影像。《一代宗师》里的各路武林人,受局势所迫,来到香港,这个乱世中最南端,也是唯一的落脚之处。南北各地的异乡人赶来香江投奔,需要和这里固有的岭南文化和英氏规则艰难嫁接,这其中的困哪可想而知。但武林儿女“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既然身在乱世宝地,安营扎寨,开枝散叶是他们唯一的目的。

王家卫曾经走访过香港曾经的武馆。翻阅当年的老照片,他惊讶地发现当年一整条街都是武馆,一条街,鳞次栉比地就浓缩了一整个武林。于是,他对电影《一代宗师》的格局也在此定下:从一条街,扩展到一整个武林。

这一条香港的武馆街,是《一代宗师》电影的开始,却也是现实里的一代宗师最后的归宿。在香港这样一个地方,除了上述提到的内地人在文化、地域以及移民身份上的汲汲营营之外,更难的是,这些武林人身处的在全世界最发达的商业文明城市。只要他们想在香港生存下去,就必须接受商业文明对武行的重新塑造。而曾经他们赖以生存的武林,是基于前商业文明时期的宗族体系。两者不可调和的矛盾,成了他们这一代以后的学武之人,不太可能成为宗师的终极原因。

叶问当然是宗师,但叶问的徒弟,有的活在了影史,有的远赴美国,向美国警察教授咏春。他们身在商业社会的江湖,身不由己,毕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机遇安排。

王家卫在接受采访时曾经谈起,在他接触的老一辈武林人中,都会不自觉说起两个字:仪轨。练武有练武的仪轨,做人也有做人的仪轨。当然,时代也有时代的仪轨。《一代宗师》,就是沿着那个看不见的心里仪轨,凭借着一群人吊着一口气,点起了一盏灯,去划亮了灯下的那群人。

火光划过之后,终将落寂。一代宗师,终将远去。如同叶问最后在木人桩前清瘦也衰老的影像,也如同宫二最后梦里回到大雪覆盖的关外老家,那微笑着婀娜舞雪,和光同尘的天真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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