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社会 > 黄冈小镇95后女生舌战60后亲友,劝停大年初八婚宴,带父母连夜离开,但仍然担心湖北农村地区防疫意识不够

黄冈小镇95后女生舌战60后亲友,劝停大年初八婚宴,带父母连夜离开,但仍然担心湖北农村地区防疫意识不够

记者丨陈龙 编辑丨孙杨

就在武汉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爆发关头,黄冈小镇的95后女生顾琳琳,一路“逆行”从北京回到了老家。

她不放心父母,深知他们对疫情毫不在意,仍在忙着操办大年初八哥哥嫂子的婚礼。一想到两三百人的宴席将直接暴露在疫情的阴霾之下,顾琳琳就担忧不已。为了让父母改变观念,养成防控习惯,她决定“亲自回家监督”。

回到老家的顾琳琳知道,她面临的是一场“持久战”,需要一点一点扭转父母的观念,说服他们不办婚礼。

她强烈要求父母戴口罩,向父母和亲友大力宣传病毒疫情的严重性,科普各种医学知识和新闻事实,然而小镇上的空气却纹丝不动。

但23日武汉封城令的早晨,嫂子被深圳公司的领导留下,给了她一个“神助攻”。当天,武汉、黄冈相继封城,人们对病毒疫情的态度陡然转变。

最终,顾琳琳成功说服了爸妈,连夜离开黄冈。

短短三四天时间里,95后年轻人的现代防疫观念和“小地方”上人们的固有态度,产生了激烈碰撞。她的一个高中同学甚至与父母发生冲突。

即便形势剧烈转变,小镇上人们戴口罩、消毒、防疫措施的情形依然漏洞百出。而即便奔驰在深夜南下的高速上,顾琳琳的父母依然对大年初八的婚礼酒席念念不忘,幻想着疫情好转,照旧进行。

“我感到,我们镇子、我们县,几乎就是整个湖北农村的缩影。公共卫生安全防范意识太薄弱了。”顾琳琳感慨道。

以下是顾琳琳的口述:

“顽固不化”的婚礼

此刻是1月23日晚上10点,我和爸爸妈妈开车行驶在从黄冈去往深圳的高速上。我们三人都会开车,不停不歇,预计24日上午10点就到深圳。

我们家在深圳买了房,爸妈平时也都在深圳上班。但最近大半年里,我妈不辞劳苦,往返深圳和黄冈不下十次,都是为了筹备我哥哥的婚礼。婚礼在我们老家是大事,定的日子是大年初八。没想到撞上了这次病毒性肺炎疫情。

我在北京工作,早就对武汉的这次原因不明的肺炎很警惕。我知道家里的父母、亲友日常公共卫生安全意识比较薄弱,对疫情很漠视,所以从1月21日回到家,我就做好了和长辈长期“斗争”的准备。目的只有一个:希望他们提高警惕,做好防范。

最近一次,我爸妈提前一个月就回到了黄冈下面的小镇。除了打算在老家过年,更重要的是准备婚礼。我爸妈提前半年就订好了婚车、婚庆司仪,交了定金,还订了30桌酒席。不过最麻烦的还是装修老家的婚房,这个折腾得特别久,前后花了60多万。一切都置办得差不多了。

我哥哥和(准)嫂子都是老家一个镇上的,两家距离大约15分钟路程,他们也都在深圳工作。回到家,我煞费苦心,给父母讲解病毒性肺炎疫情的危险性,强烈要求他们戴口罩,但是他们完全不在乎。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因为嫂子已经怀孕,我就告诉爸妈:如果不戴口罩,现在一旦感染病毒,到时候就有可能传染给嫂子,影响孩子,那就完了。这招立刻见效,他们终于戴上了口罩。

我是主张取消婚礼的,但爸妈肯定不同意。我嫂子那边,早就请好了婚假。就在22日,我们一家人还吭哧吭哧干了一晚上,装喜糖和礼盒。

22日,一家人忙活一晚上,包喜糖和礼盒。

22日,一家人忙活一晚上,包喜糖和礼盒。

但是12个小时内,形势发生了变化。

武汉在23日凌晨2点半发布了“封城令”,我爸妈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早上,我嫂子打来电话,说她回不来了。她的公司出动3位领导找她谈话,不让她回来。新娘回不来了,那我哥也不回了。婚礼的事,我哥一直没怎么操心,因为在老家,办婚礼就是父母辈的那一套流程体系的运作。

我起床后,爸妈问我婚礼还办不办,我一口咬定说不办。因为婚礼要办酒宴,只要大家来吃饭,就得摘口罩,万一有人带了病毒,就会传染,大家就都完蛋了。

我又用了一个威胁:只要桌上有一家人因为这场酒宴感染了,这家人肯定要恨我们家一辈子!别把喜事办成坏事!

我爸妈很不情愿。因为请帖都已经发出去了,所有亲友都已通知到,定了初八结婚,酒席人家还是要来吃的。考虑到武汉疫情,有些人来不了,我爸就打电话,退了10桌。现在新郎新娘都回不来了,婚礼彻底办不成了,只能打电话退了婚车、婚庆司仪,损失了4000元定金。

没想到下午4点,又传出黄冈封城的消息!这下大家更深刻地感受到病毒疫情的严重性。晚上6点,我们去亲家那边吃酒商量。我们这里的习俗是,婚礼时,男方去女方家中把新娘接过来,但酒席是两边各办各的。我们尝试问亲家,要不要取消酒席?亲家态度强烈,不同意,也不给准话。最后达成一致:可以再退10桌,留10桌。在他们看来,不管怎么样酒席都得办。

直到此时,双方父母仍然存着侥幸心理,也许过几天疫情就过去了,初八的婚礼酒宴就能照办了。至于要是后面仍然不行怎么办,大家都故意不提。

但我很不放心,继续宣传,当晚,终于说服了父母,决定在封城开始前(当天24点)离开黄冈。我们立刻开车,去往深圳。

95后与60后的“斗争”

这次的疫情,我注意得比较早。1月19号,我在朋友圈发了一篇《非典十三年祭》的文章,以“一个即将回湖北老家的怕死青年”的身份说,希望大家能明白戴口罩的重要性。其实就是劝告老家的人戴口罩。

我的一个叔叔留言嘲笑道:“谁科普一下,猫可以戴口罩吗?戴了它会抓狂吗?”

顾琳琳发朋友圈宣传疫情资讯,遭叔叔调侃。

回家之前,我在北京买了20多个N95口罩和50个外科医用口罩。1月21日晚上10点半落地武汉天河机场,父母去接我。我特地观察了一下,机场里已经有过半的人戴了口罩,但其中有一半是不防病毒的日常口罩,戴N95的,只有包括我在内的两个人。

我发了条朋友圈,那个叔叔又留言笑话我说:“怀疑你老爹带了一箱口罩去接机。”

顾琳琳发朋友圈宣传疫情资讯,遭叔叔调侃。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加上电视新闻也在播了,父母才戴上了口罩。22号那天,我和父母去县里买东西。我爸选择戴外科口罩,那个呼吸会舒服一点,但基于各种原因,他们总会偷偷地把口罩取下来一下。

当时财新有篇报道说,1月20号,蕲春县县长在一个内部会议上说,当时黄冈已有109例患者。但这个消息对我的父母没有任何影响。

晚上去亲家家里吃酒时,我还说,新闻报道里专家预测,武汉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人数可能有6000人以上。但根本没人相信、在意我说的话,所有人都在盯着央视新闻说的“全国感染人数400多例”。

很明显,小地方的人们,对财新、三联周刊这类媒体没有任何认知。我拿出这些媒体的报道,或者其他可靠的数据,没人听,他们会认为你在夸张。

但我还是“厚着脸皮”拿出一些手机的新闻、截图,不断给父母讲解,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他们看电视新闻的时候,我就在一边解释,真实情况是怎样怎样的。

我有一个姐姐在县人民医院当护士。她说,本来人民医院的感染楼就是收治楼,但现在病人多了,县政府把中医院作为专门的收治定点医院,其他病人则全部转移到县人民医院。但外界并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

我和3个高中同学建了个小群。一聊,发现大家的情况一模一样。我们这群年轻人都在家里进行自我隔离,完全不出门,也都在劝爸妈别出门、戴口罩。但都在父母这一关上遇到了巨大的困难。

顾琳琳高中同学试图说服父母重视疫情,均以失败告终。其中一位同学的父母还是县红十字会医院的医生和护士。

当我们在群里交流各种资料,讨论病毒感染的复杂症状、潜伏期、口罩技术指标和购买快递、防护措施的时候,我们却改变不了父母的麻痹大意态度。提醒父母戴口罩,他们不是说忘了,就说孩子太夸张太烦人。

23号中午,一个同学的爸妈一定要出去吃年饭,他为此和父母闹得很僵。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家已经自我隔离了这么多天,爸妈一出去,他之前做出的那种防感染的行动就全白费了。

他也是从北京回来的,一直在跟爸妈讲疫情防控的重要性,但爸妈就是完全不理。后来,他们就放弃说服父母了。

现在,我们终于奔驰在去深圳的路上了。我妈说,我的努力非常有效。

在县人民医院当护士的姐姐说,确诊病例和发热病人集中在中医院。

乡亲们:封城前后,从漠然到抢购

在老家,我能感觉到,与其说人们的生活是被新型病毒影响了,还不如说大家是被“封城令”影响了。

武汉没封城之前,大家都觉得武汉不严重,因为连武汉人自己也相信只有400多例的数据。只要身边没有确诊的病例,大家就完全觉得,这个事情离自己特别远。这里没有丝毫疫情气息,大家都没事儿人似的,盲目乐观,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

22号去县城买东西,县城里是过年的繁荣景象,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戴口罩。我走在人群中,感觉自己很“异样”。回到镇子上,我的“异样感”就更强烈了。大家对病毒完全无感,这里毫无疫情的气息。

我们县里之前一直没有通报疫情病例的情况。听说县医院有一层楼空出来接待确诊病人,但这只是听说。当所有消息前面都带着“听说”,大家就不会当回事儿。

我家楼下就是卖野味的,都是店主从本地山上打来的野猪、野兔、野山鸡和野生甲鱼这一类。今天政府终于下了通知,明天起不准卖了,但今天他仍然在卖。

一个大姐来买野山鸡,她怕宰杀的血腥,就远远躲在我家门口,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指着告诉老板,要这里,不要那里,切细切好一点……

离我家不远处就是菜市场。上午,穿了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来喷洒消毒剂。一个没戴口罩的阿姨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电视剧里的场景。”我提醒她,消毒可以防病毒。她却说,“喷了也没用,几个小时就没了。我们这里风这么大,病毒一吹就没有了。”

23日,一天之内,武汉、黄冈两次“封城令”,由远到近,终于让大家意识到,原来情况这么严重!大家终于开始戴口罩了。但是这里既没有足够的口罩库存,能买到的口罩很多也不是能防病毒传染的。口罩的价格,从上午的5块一个,涨到后来的30块。

还有很多刚刚醒悟过来的人,打开手机,发现根本找不到能买的口罩。而且大部分人连N95都不知道,只知道买口罩。走在街上你可以看到,口罩五花八门,有的是棉的。镇上的口罩都卖完了,但抢到口罩的才不过半数。大家随便戴上一个,也只是心理安慰罢了。

顾琳琳老家所在的黄冈下面的小镇。

大家对口罩的认知,也只停留在“有就行”的程度上,媒体宣传了那么多天口罩的区别和使用方法,在我们这个地方却完全是空白。晚上吃饭的时候,几个叔叔阿姨看我戴着口罩,说自己也有口罩,然后就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蓝色一次性口罩。因为知道现在买口罩很难,我都不敢向他们普及口罩的知识。现在能有一个口罩,已经超过镇上大部分人了。掏出自己的口罩的时候,他们有一种自信感。

接着,人们开始着急忙慌地去超市里抢购米、面、油、蔬菜。家乡的群里开始传各种超市里哄抢买菜的视频。

发现情况不对之后,人们还拿出防病毒的偏方,赶紧去药店里买板蓝根、三九感冒灵、金银花。

下午,那位说“风可以把病毒吹走”的阿姨对我说,“早知道就听你的话,多买一些口罩,现在都可以高价卖出去了……”在这个小地方,一般买菜只在早上,但今天晚上9点了,还有人提着大袋菜从超市走出来。

可是你说大家真的重视了吗?也不完全是。凌晨武汉发布封城令之后,我的一个留在武汉工地上讨薪的叔叔,搭乘一个同乡的车,在10点之前赶回来了。晚上去亲家那边吃饭,他们还有几个才从武汉回来的亲戚。其实武汉和黄冈这么近,大部分在武汉的人早就回来了,农村人又喜欢热闹,爱串门、打牌,怎么能安全?

晚上吃年饭的时候,大家会说“谁谁谁家一家三口都是从武汉回来的。从武汉回来的一定要小心,绝对不去串门,吃饭也最好别叫他”之类的话。还有一个阿姨说,“我们这边根本不用囤菜,我们乡下怎么也够吃半年。”可一吃完饭,她就说去散步,然后去超市看看要不要买点什么回来。就是一瞬间有了恐慌,别人都在买,自己不买,仿佛就不行。

但是我那个从武汉讨薪回来的叔叔,虽然我爸警告过他好几遍要戴口罩,他还是没放在心上。刚回来,他就骑着摩托在镇子上乱逛买东西。我爸骂了他一顿,没让他上楼。他家里还有一个上初中的儿子,从武汉回来,也完全没上心。

我们的防控、消毒做得很严密,尽量保证不给深圳带去麻烦。动身之前,我们去了奶奶家,交代一定要隔离这个叔叔,顺便让我表弟千万别跟他爸接触,还留了口罩。可不知起不起作用。

现在已经是晚上11点,我们已经走出湖北,到达南昌了。我爸依然坚持初三初五再看看,要是疫情好转,就回来如期办酒席。

顾琳琳老家所在的黄冈下面的小镇。

算起来,我们损失了婚车、婚庆的4000元定金和酒席的定金1万元,加上房子装修,还花去了60多万。

为什么一定要办这个婚礼?为什么不能推迟或改期?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传统习俗观念在这里根深蒂固,我爸妈更大的顾虑是人情。既然人都通知到了,用我们的方言说,就是“不办不像话"。

也和亲家商量过了,双方长辈都很执着,口径是一致的,就是绝对不能不办,日子不能改。他们在办婚礼这点上,观念陈旧得惊人,似乎特别在乎要吉利。

其实房子装修花的60多万也是白费。我们在深圳有新房,平时也住在深圳,老家的房子,只是接亲的“一次性用品”,根本不会住。我爸妈在这场婚礼上投入了很大的心力和财力,所以对于不能如期举办婚礼,是全方位的不甘心。

即便走上了去深圳的路,我妈还是在骂。从骂我嫂子的公司领导不放人,到骂武汉的疫情。

对了,我爸妈刚才对我说,他们之所以同意离开黄冈去深圳,纯粹是为了我的健康。

(记者注:1月24日上午,当地的疫情防控进一步升级,政府规定酒店一律不准营业。顾琳琳的哥嫂双方父母期望的婚礼酒席彻底取消。此外,村里的干部开始走村串户,敲锣通知大家过年不要出门,可手机拜年,出门要戴口罩等。顾琳琳一家抵达深圳后,正自觉待在家中进行自我观察隔离)

(文中顾琳琳为化名)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凤凰WEEKLY】创作,独家发布在今日头条,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本人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souzhinan.com/sh/3021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