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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为生命的延续,我们愿意这样做……

文/瑾漠



有一群人,从事着一项鲜为人知的“新型职业”:每天奔波在医院急诊室和重症监护病区,说服濒临死亡的病人家属捐献其器官,去挽救等待器官移植的危重病人。他们,叫“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

笔者专访了山西省红十字会遗体捐献管理中心“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闫娟。

她坦言,受“死要全尸”、“入土为安”等传统观念的影响,很多家属都无法接受将亲人的器官捐献给别人。在遭遇一些冷眼甚至辱骂后,她曾想过放弃,但最终因一些家属的善举,她又坚持了下来。在一次次的误解和支持中,她也得到了历练和成长。

她说:“器官捐献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方式。中国器官捐献事业正行进在一个关键时期,在以百万计等待器官捐献的患者面前,协调员身负的责任任重而道远,哪怕再艰辛曲折,我依然会坚守在这条路上。”

放弃吧,这条路走得太难

2004年,闫娟从山西省医科大学护理专业毕业,应聘到山西省第二人民医院手术室当护士。3年后,她又被调到重症监护室工作。每天目睹着生命的凋亡,闫娟的心情很沉重遗憾:如果有移植器官来源,很多病人就不会死亡。

2013年10月,闫娟在医院看到山西省红十字会下发的一则招聘启事——招聘有志于从事社会公共事业的“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岗位。应聘条件:从事医务工作、且有1年以上医务工作经验者。工作内容:与濒临死亡的病人家属沟通,宣讲有关政策法规,完成捐献法律手续,说服并协助其完成器官捐献全过程。

闫娟看到这则招聘书,心里一动。想到那些苦苦等待器官移植、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病患,这个工作必须得有人牵头去做,她毫不犹豫报了名。可是,真正做了协调员,她才体会到做一名协调员的艰辛和不易。刚开始,她甚至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2014年1月,经过省红会两个月的培训,闫娟和来自于各市的12名协调员,顺利拿到了“器官捐献协调员”从业资格证书。怀着紧张心情,闫娟正式上岗。

协调员会根据红会网站提供的危重病人信息,佩戴资格证书,去相应的医院联络濒临死亡的“潜在捐献者”的家属。刚开始上岗那会,闫娟遇到的家属态度还算礼貌。通常,他们不理睬她或者请她离开。但有时,她也遭遇到谩骂甚至侮辱。

1月中旬的一天,她找到一位因车祸导致脑死亡的伤员家属沟通。当闫娟向伤员家属介绍了自己身份,提出“器官捐献”的建议后,家属情绪立刻失控了。病人妻子指着闫娟的鼻子骂道:“你不就希望我丈夫死吗?担心遭报应!”病人儿子也从沉默中爆发,他揪住闫娟的胳膊挥舞着拳头大吼道:“你再敢说一句,我揍死你!”

面对这样的情形,闫娟只好低头转身离开。可是病人妻子又追出来,拦着她继续发飙。她恶狠狠地对闫娟说:“我手里要是有刀,我就一刀捅了你!”

女人发泄了很久,才放闫娟离开。闫娟跑出急诊室,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哭了。遭遇到这样的辱骂,她心里特别委屈难受,一阵不被认可的失落感,让她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产生了动摇。

还有一次,闫娟得知一位突发性颅内出血的女孩命在旦夕。女孩已经10多天没有进食,一直昏迷不醒。尽管医生全力抢救,可她还是很快进入了脑死亡状态。

那天,闫娟跟女孩父母在重症监护室外沟通器官移植时,主治医生正好也在。医生对女孩父亲说:“以你孩子目前的病情,确实可以考虑是否能器官捐献。因为你孩子已经脑死亡,仅靠呼吸机在维持生命;二是出于经济上的考量,我觉得你也不必花那个冤枉钱了。”

谁知,那位父亲上去就抓住医生的衣领骂道:“你不去挽救病人,却蛊惑我捐献孩子器官,信不信我告你?”

闫娟赶紧解释:“我们有一套严格的法律程序和依据,必须是现代医学无力挽回,才能器官捐献。而且捐献器官,是一件积德行善的事情,也是生命的一个延续。”

但是,那位父亲根本不听解释,仍一意孤行地说:“你俩是串通好来害我孩子命的,要是你们救不好我孩子,我饶不了你们!”

两天后,女孩因抢救无效死亡。主治医生因此挨了一顿痛打,还差点惹上官司。

当时,闫娟特别难受。病人家属连医生都不信任,还会相信她这个身份尴尬的协调员吗?想到几个月来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各大医院,虽然历经各种委屈和辛劳,但几乎没得到过一位家属的理解和支持,闫娟信心顿失,她对自己说:“放弃吧,这条路走得太难了。”

闫娟在医院发放宣传册


人体器官捐献事业,就像“爱心储蓄银行”,需要人人参与

正当闫娟打算重拟职业规划时,2015年4月的一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位叫何博(化名)的父亲打来的。何博说,三天前,他上高中的儿子在学校打球,忽然脑出血被送进医院重症监护室。这两天,孩子病情急转直下,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他看到医院展板上闫娟的联系方式,就给她打了电话,咨询器官捐献事宜。

闫娟赶到医院,正遇上何博一家人跟医生商谈儿子的病情。何博主动对医生说:“医生你只管全力抢救孩子。如果实在抢救不过来,那就不要耽误我们做器官捐献吧。我们的孩子假如活不成,那就帮助其他人活着,那样的话,世上就少了一对像我们这样痛苦的父母了。”

当时,在场的医生无不动容。闫娟也顿时眼圈红了,她使劲握住何博的手说:“谢谢您,谢谢您对器官捐献事业的大力支持!”何博说:“我们不想再让孩子遭受痛苦了。以其毫无意义的治疗,不如让他换另一种方式活下去。如果他的器官能继续活在别人身上,他的生命一样得到了延续,我们做父母的也就很欣慰了。”

那一刻,闫娟除了感动还有震撼。她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么深明大义的父母!她忽然想,之前遭遇的种种冷眼和谩骂,又有什么呢?如果不坚持,那就错过了这个主动捐献器官的家庭,也很可能让苦等器官移植的患者又错失了一个良机。

何博跟闫娟签署了儿子的器官捐献自愿书后,在得到医生明确的“无生还希望”的诊断后,何博夫妻忍着悲痛,捐出了儿子的一对眼角膜、一对肾脏和一个肝脏,挽救了五个被病痛折磨的家庭。

而尤让闫娟感动的是,捐献出儿子器官不久,闫娟又接到了何博电话。何博问闫娟:“接受捐助的家庭经济有困难吗?如果他遇到困难,我可以资助他们。”

因为国家对捐献方和受捐方有“双盲”政策规定,闫娟并没有向何博提供受捐方的任何信息,她只代表受捐方对何博表示了感谢。何博说:“我理解。那就请你代我感谢接受我孩子器官的人,是他们让我孩子活了下来。”

当时,闫娟的泪止不住往下流。虽然在协调工作中,她依然会遇见拒绝和谩骂,但有像“何博”类情怀的支托,才让闫娟有了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

2017年4月底的一天,闫娟的一位前同事给她打来电话:“你赶紧来急诊室,一位病人家属要捐献亲人器官。”

这是一对因长期从事煤炭开采工作而双双亟患尘肺病的夫妻。4年前,丈夫阿华的病情已到了终末期,需要一天24小时吸氧维持生命。一年后,阿华在山西省人民医院,终于等到了肺源供体。

接受肺移植的阿华,得到了新生。呼吸重新顺畅的他,觉得空气里都充满了甜甜的味道,那种感觉非常幸福。他开始努力赚钱,打算存够50万,也给妻子换个好肺。

日子一天天好转,他的目标也一天天接近。可4月12日那天,一场意外彻底打碎了他的计划。

那天,妻子阿英从附近诊所吸氧回来,不幸遭遇严重车祸,当场昏迷不醒,直接被送进山西省第二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不久,阿英被诊断为 “脑死亡”。看着阿英全身插满管子,仅靠呼吸机维持生命,阿华很心疼。他跟女儿商量后决定:捐献阿英的器官,去救急需帮助的人。”

于是,阿华跟医生说了自己的选择。他说:“我曾经也是一个苦苦挣扎在垂死边沿的人,深知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多亏了别人的爱心捐助,我才重获了新生。既然我妻子已无生的可能,那我就该把我受到过的恩惠回馈给别人。”

和闫娟签署了器官捐献书后,阿华捐出了妻子的眼角膜、肝脏和双肾,挽救了6个人。

除此,阿华本人也跟闫娟签署了“人体器官捐献志愿书”。他说:“多救一个人,就会少减少一个家庭的痛苦。你尽一点力,我尽一点力,他尽一点力,那能减少多少家庭的痛苦啊!”

闫娟听了,特别动容。“人体捐献器官事业,是一个新生事物。比如献血,得有一个被接受的过程。就像何博,传递着无私的爱心,令人敬佩;再像阿华,先是受到捐赠和爱心,获得新生。现在又积极捐献亲人器官去救助别人,去回馈爱心,储蓄爱心。我们这个捐献系统,就像‘爱心储蓄银行’,需要人人参与,才能获得良性发展。如果大家都像何博和阿华一样,积极参与到器官捐献事业中来,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从中受益、越来越多的生命被挽回。这,也是我越来越有动力做这份事业的原因。”闫娟动情地说。


不用再等,亲人会换做另一种方式活在世上

随着人体器官捐献事业在各大医院的开展,许多病人家属开始慢慢理解和支持协调员的工作。但,一些家属和闫娟签署了“人体器官捐献书”后,却又临时反悔。

闫娟说:“我非常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总幻想着亲人能够醒来,还有救。他们的觉悟已经很高,等等,再等等他们,他们才会明白,亲人已逝,最好的怀念方式,就是把亲人以另一种方式留在这个世上。”

2018年5月,闫娟来到了山西省第二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外,一位中年女人红肿着眼睛,眼神呆滞。她的丈夫5天前因酒精中毒造成脑死亡,没有了自主呼吸,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

“你好,我是山西省红十字会遗体捐献管理中心‘器官捐献协调员’闫娟。”闫娟热情伸出手介绍自己,但对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闫娟继续跟女人沟通:“虽然我救不了你丈夫,但我可以救下你丈夫的一部分,让他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隔了2分钟,女人才气若游丝地说:“我知道,你想让我丈夫捐献器官。”闫娟点点头没做声,她已做好了被骂的准备。谁知,女人却缓缓抬起头说:“你明天来吧,我再好好想想。”

第二天,闫娟又去跟女人沟通。女人哭了,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捐了丈夫的器官,我担心他不完整了啊!”闫娟又轻声细语地解释说:“俗话讲‘人一死百了’,现在人死了都实行火葬处理,一把火烧了,什么都没留下。如果留下你丈夫有用的器官,移植到别人身上,不仅给你留下念想,他还能帮助到需要帮助的人,他的生命才更有意义啊!”

渐渐地,闫娟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打动了女人。女人说:“那我同意捐。”女人很快和闫娟签署了器官捐献书,并放弃了给丈夫做无谓的治疗。

根据法规,病人必须是在撤出呼吸机,心跳停止五分钟临床确认死亡后,才可以进行器官摘除。移植器官团队一直等在5公里外的一家医院的手术室里,为了达到器官的最佳移植效果,来接病人的医生计划先把病人转到救护车上,再撤除呼吸机。

就在女人丈夫从抢救室被转出时,女人看到在呼吸机的作用下,丈夫还有心跳。她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着:“不可以不可以,他还没有死!”

闫娟跟女人解释:“你丈夫已经没有了自主呼吸,医生马上就要拿掉他的呼吸机了,心跳也就会跟着停止。”女人哭着说:“我要陪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心跳停止。”

看着情绪激动的女人,闫娟立刻同意让她一起陪着丈夫上救护车。在陪伴的过程中,女人看着丈夫的心跳渐渐停止,号啕大哭,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闫娟抱着女人,不停地安抚她,陪她一同流眼泪。她心里明白,女人的觉悟已经很高了。但面临生离死别的时候,那种分离的痛苦真真切切,让人难以割舍。女人始终不相信,丈夫就这么没了。她一直心存幻想:丈夫还有心跳,万一能活过来呢……女人丈夫的器官,救了4个人。女人说,丈夫在她心里,一直没死。

2019年7月初的一天,闫娟风尘仆仆赶到山西省一家县级医院。病房外,一对中年夫妻正在垂泪,他们是即将而逝的一位女孩的父母。23岁的小静,今年大学刚毕业。6月下旬,她在上班的路上,被一辆飞速的摩托车撞飞到10米之外的电线杆上,再也没醒来。

小静很快被宣判为脑死亡。小静父母不相信这个残酷现实,医院又请来上级医院专家来会诊,诊断与当地医院一致——小静是脑死亡,已失去救治意义。

闫娟把工作证递给小静父母,安慰了他们一番,然后跟他们聊起器官捐献的事宜。

沉默了一会,小静父亲咧着嘴痛哭道:“我就是不相信,女儿就这么没了。她头上明明就只有一点擦伤啊!”

闫娟把医学知识翻译成通俗易懂的话解释给他们听,跟他们沟通了3个多小时,夫妻俩终于接受了现实,与闫娟签署了器官捐献书。

不一会,夫妻俩10多个亲戚赶到,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小静的奶奶一直念叨:“万一奇迹会发生呢?万一等几天,小静就会苏醒呢?”

小静妈妈听了就抹泪了。她说:“我们不捐了。”小静父亲忽然拽住闫娟和她同事的衣袖说:“我们不捐了,不捐了,你们赶快把我女儿还回来。”

闫娟顿时傻眼了!此时,载着小静的救护车已经去了手术室的路上!闫娟只得给救护车上的同事紧急打电话“叫停”。

小静的呼吸机已经拔掉,已去世。如果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状况很可能就不符合捐献条件了。闫娟急得直冒汗,她把小静父亲单独请到一边,耐心做他思想工作。她说:“大哥,你千万不要做对不起女儿的事啊!”

小静父亲问:“我怎么会对不起她呢?我就是始终不相信她就这样走了,万一她要是醒回来呢?”闫娟说:“那么多医生一次次科学诊断,难道还不如您家那些零医学常识的亲戚吗?如果有人会因为她的捐献重获新生,那么,她的一部分器官也还会继续活着。您和孩子是在做一件积德行善的事情啊!”

小静父亲沉默了,两分钟后,他对那帮亲戚说:“你们别说了,我不变了,我捐!”

移植程序最终得以及时继续。小静年轻的角膜、皮肤和肝、肾,挽救了7位患者。

闫娟说:“作为一名器官捐献协调员,我们承受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压力,但我们愿意做延续生命两端‘器’约的桥梁,这个桥梁是渴求新生的人们唯一的途径和希望。令人欣慰的是,越来越多的人们,已经成为‘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者’,相信不久的将来,人类器官移植,就如同输血一样,寻常而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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