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起一杯满满的酒，脖子一仰，咕咚一声，杯子便见底：父亲满意地咂咂嘴，扬起手轻轻擦擦有些濡湿的嘴角，喃喃自言。

大伯走了，这是父亲最亲近的堂哥。在生产队时，兄弟俩风里来雨里去，互相支撑，有我一口烟抽的，绝不忘了给你吸上一口。两家门是对开的，只要有用得着的，就像自家一样，随便拿着去用，缺个什么柴米油盐，也不例外，只是用了告诉一声。

这么亲的一个人走了，刚听到消息，父亲仿佛给什么东西雷到了，摇晃两下，最终稳稳站住。面部一点表情也没有，干巴巴的，没有喷薄而出的眼泪，只是用手擦擦额头，便转过头来吩咐母亲拿来酒壶，斟了满满两杯。

父亲紧紧握住一杯，在空中绕了几圈，喃喃地说，大哥一路走好。接着父亲将那杯酒往地上洒，一次一口，像是在喂谁似的。父亲显得那样痛苦艰难，嘴巴紧紧地抿着，眉头扭成一根绳子，但始终没有流下一滴泪。

父亲这种定格式的姿势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不管什么天大的事情，从来没见父亲落过一滴泪，总是板着一张古铜色的脸，咬咬牙关，就挺过去了；要么急急忙忙寻来一杯酒灌下去，脸涨红涨红，就遮住了。

家里张着嘴巴等着吃饭的人多：爷爷奶奶，还有嗷嗷待哺的我们。父亲肩上的担子沉重，少见他有休闲时候。家里除了几亩薄田，另外种了些果树，上上下下全是父亲在操劳。白天，天刚蒙蒙亮，父亲便匆匆扒了几口饭，抓起门后的锄头镰刀等工具，头也不回地往田地里赶去。一直到月亮爬上了村后的山头，父亲才披着一身银闪闪的月色回来了。母亲摆开饭桌，提来一壶飘香的酒，父亲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从来没听过他喊累喊苦。

最难过的是我们姐弟几个开学凑学费的事情。姐姐读高中，哥哥读初中，我读小学，几个同时伸手过来要学费，可把父亲急坏了。虽然那时候稻谷才收回来，堆得满地都是，但都还来不及碾了去卖。眼看着开学的日子一天天地逼近，父亲左邻右舍近亲远戚地借遍了，跑断了腿，但手里攥的仅仅是几张可怜的纸票。

母亲看着父亲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情不自禁地地掉下眼泪。父亲疲惫不堪地靠在柱子上，无可奈何地望着天花板，长长叹息。我从没看到父亲如此难过过。

当时姐姐说她成绩不好，就不去学校了，竟被父亲狠狠地批评了一通。姐姐呜呜地痛哭起来，那情景真让人揪心。父亲的眼眶有些湿润了，赶紧挥一挥手。母亲知道父亲的意思，急忙拎来酒壶，斟上满满一杯，递给父亲。父亲一接过，脖子一仰，一连干了几杯；末了，抖抖精神，二话没说，夺门而去。

晚上，父亲回来了，手里攥着一把钞票。脸红彤彤的，酒气还没有散去，但脸色变得轻松多了。原来父亲借着酒气，跟一帮平时一起喝酒的朋友借钱去了，还真有几个感情较好的酒友毫不犹豫地借了。

我们能快快乐乐上学了，父亲也放心了。

伤心了，痛苦了，一杯酒灌下去，会变成肚子里一汪汪的眼泪，但从来不给别人看见，这就是父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