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时候唯一的全家照
文｜孔昭凤
这几年，我随意书写了很多关乎母亲的文字，而对于最最爱我的父亲，却不曾独自成文，因为，写到父亲，自然会涉及到父亲的陋葬，那是一个沉重得令我难以承载的回忆。
至今，43年过去了，每每回忆起父亲的陋葬，我依然会泣不成声……
01
儿时的家，在大东北一个落后的山坳里，那里的冬天冷到什么程度呢？生在南方的人肯定无法想象：早晨戴着口罩去上学，到了学校，我的睫毛和刘海儿都能结一层白霜。那么冷的天气，母鸡自然是不能多产蛋的。于是，鸡蛋便成了家里的奢侈品。
1976年的农历腊月，天格外冷，家中的一个芦花母鸡特别给力，在寒冬腊月还能隔三差五地下个鸡蛋，芦花儿每次下蛋后“咯咯哒、咯咯哒”的叫声，夸张地响彻整个山谷。
每当听到这“咯咯哒”的声音，我就像是听到了应急号令，会即刻循声把鸡蛋捡回家交给妈妈——因为，稍有迟疑，鸡蛋便会冻裂。
妈妈说要把鸡蛋攒起来，等年后正月初六爸爸过本命年生日时，一家人每人分一个，让爸爸一个人独享三个，给爸爸庆贺生日。
腊月初八那天，芦花儿又下蛋了，趁妈妈到屯子里去碾米的空档，爸硬要我把鸡蛋交给他。我掖在衣襟里藏了一会儿，还是经不住爸爸可怜巴巴的眼神，就怯怯地交给了爸爸。
只见爸爸先是用草木灰和黄泥巴把鸡蛋包裹起来，然后埋在灶火坑里烧……再然后，爸爸贪婪地吃着，我在一旁流着口水看着。爸爸问我，馋吗？我吞下口水，摇摇头说不馋。
爸爸无限爱昵地拍拍我的头说：“爸爸不是个好爸爸，整个鸡蛋一不小心就独自吃了。你瞒着妈妈把鸡蛋给爸爸吃，这是替她做好事，不用怕！你是孝顺爸爸的好孩子，我死后，会保佑你有吃不完的鸡蛋的。”
那时候，死，对于我是个很陌生的字眼。根本没多想，我就含糖量极高地回应道：“爸爸会长生不老的。”心里对“吃不完的鸡蛋”有了无限期盼。
02
腊月二十三，小年，妈妈蒸了粘豆包祭拜灶王爷。爸爸见妈妈心情大好，遂提出让妈妈煮个鸡蛋给他吃。
妈妈坚持说，要等到年后正月初六再一并煮了，大人孩子一起分享。爸爸很是不悦：“你就留着吧，留着做你余生的遗憾。这鸡蛋我是注定吃不上的，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妈妈瞬间泪流两行：“日子已经很艰难了，为什么要在小年里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不怕遭灶王爷惩罚吗？”我在一旁扯扯爸爸手，再去擦擦妈妈眼角的泪：“爸爸妈妈不要吵。”
正月初五早晨起床后，我像往常一样甜腻腻地对着爸爸的耳朵喊起床，可爸爸身体僵硬，瞪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我娇滴滴的声音转瞬被“爸爸——”的哭喊声置换掉，那凄惨的喊声，直接把妈妈和哥哥们都集结到了爸爸面前。
我一下子被挤到了家人的后面，也不知道爸爸是怎样被几个哥哥送进了医院的。
03
我再次见到爸爸，已是农历正月十三。爸爸依然处在深度昏迷中，不吃不喝不言语。三哥说，县医院的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只能把爸爸接回家准备后事。医生还告诉哥哥，爸爸之前的各种馋，都是疾病导致的无法自控。
农历正月二十那天，趁着大人们去忙碌爸爸的善后，我对着爸爸的耳朵轻声喊：“爸，别躺着，快起来啊，咱们再去偷偷烧鸡蛋吃。”
爸爸虽然没睁眼，但是却流泪了。我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声音是施了魔法的，竟然可以把爸爸唤醒，遂大声喊来妈妈：“爸爸醒了，爸爸醒了！”
妈妈听了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就又去忙碌了。农历正月二十一凌晨，爸爸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妈妈攒下的那几个鸡蛋，都用来办爸爸的丧事了。
许多年后，妈妈告诉我，她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那几个鸡蛋没给爸爸吃。可是，妈以为，爸爸只是因为被打成“右派”，神经受了刺激，而为了一口吃的没了尊严。
妈妈做梦也想不到，身壮力强的爸爸会在48岁的好年华里，忍心撇下妻儿撒手人寰。如果早知道的话，妈说，哪怕沿街乞讨也会给爸讨来鸡蛋，让他在死前吃个够。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这真的也不能怪妈妈，谁让那时家里穷呢！
04
爸爸去世的那一年，农村还没实行火葬，按照当地的风俗，人死后是一定要有口像样的棺材才成体统的。可是，我们家实在实在是太穷，穷到没办法为爸爸凑一副完整的棺材板儿。
无奈之下，舅舅、堂叔与哥哥们勉强用木棱做了一个棺材框架，然后用牛皮纸糊裱在框架上……
爸爸出殡时，哥哥、姐姐和嫂子跟着爸爸的送葬队伍大哭，妈妈被表姑拦截在院子里嚎哭，唯有我怯怯地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死盯着爸爸的棺材没有哭声。
堂姐拧了拧我的胳膊，提醒我：“你彪了吗？姑娘送葬一定要大声哭的，没有哭声，阎王爷不收爸爸，爸爸就会成野鬼孤魂。”
我顿时泪如雨下：“姐，我要照看着，怕抬杠的人，谁不小心一个趔趄，棺材一倾斜，爸爸就会从纸糊的棺材中滚落出来摔疼了。”堂姐于是哭得比我和姐姐还凶：“可怜我的二大爷啊，一辈子要强，临死了，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
05
就因为爸爸葬得凄惨，所以，爸爸去世43年来，我一直没有勇气去写关乎爸爸的文字。
爸爸的英年早逝，对于兄弟姐妹来说，仅仅是失去了父亲；而对于我，是失去了一位启蒙老师与挚友。
在爸爸被下放到农村那段时间，我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没有之一。所以，爸爸的九个孩子当中，爸爸是最最偏爱我的。他用古汉语滋养了我的童年，我则用勤奋好学抚慰了爸爸备受摧残的心灵。
那几年，爸爸把大地当纸，树枝当笔，随时随地对我进行古汉语授课。我则常坐在父亲的肩头去放牛割草，春天挖野菜、夏天捡蘑菇、秋天采野果、冬天堆雪人……
爸爸在最落魄的日子里给了我学龄前最长情的陪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所有的兄弟姐妹加在一起，或许都没有我一个人独享的父爱多。
爸爸对其他的兄弟姐妹都特别严厉，唯有对我说话时声调会立马降低八度。爸爸偏爱我的最直接理由，是我从小因为自己颜值低而很自卑。
爸爸总是鼓励我：“女孩子先天生得丑并不可怕，只要好好学习，修炼内在，就会拥有美丽的人生。”
这些年，我一直听爸爸的话，不懈地修炼内在，为的就是要拥有自己美丽的人生。
作者近照
06
那些年，我们家很穷；因为穷，爸爸葬得很凄凉。而爸爸，却用他渊博的知识富养了我。爸爸给予我的精神养分，足以让我获益终身并传承给下一代。
值得庆幸的是，我以及我的兄弟姐妹，如今的幸福生活正如爸爸所愿，有了“吃不完的鸡蛋”。这应该是对爸爸在天之灵最好的慰籍吧！
今天正月初六，是爸爸91岁诞辰纪念日。我常态化地煮了鸡蛋，对爸爸的亡灵予以祭拜。
能把这段往事书写出来，于我而言，也是一种超脱。我希望我的兄弟姐妹，都能不忘初心，牢记父辈曾经遭遇的贫穷，珍惜当下的幸福生活！
作者的一大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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