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惜军
朗诵：刘惜军
萌生为母亲写点文字这个念头，已经很久很久了。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每每想到母亲苦难的一生，不等铺纸提笔，就已经热泪长流......
今夜，窗外淅沥下着冬雨，把我尘封心底多年的情愫再次唤醒。在这寒意料峭的冬夜，我尽量按捺住情感，静下心来，细细梳理思绪，任锁不住的回忆如山间小溪在笔端流淌…...
我的老家是原石门乡位于王圈水库旁的一个偏僻贫穷的小村。我出生于上个世纪70年代，我的命运很不幸，还没生下来就没有了父亲。
那是我在母亲肚子里8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在即墨城关医院工作的父亲，代替母亲随生产队里的人坐船去收割粮食，由于返程时船上装粮食太多，年久失修的船不负重荷，翻了。当时船上还有不少老人孩子，父亲和其他两个青壮年把老人孩子们安置在倒扣的船帮上等候，他们三人拼命地往回游，打算回村去找船只和人来帮忙，不想遇到深水暗流，已经精疲力竭的三个青壮年，再也无力抗争，就这样被无情的暗流卷入水底，吞噬了年轻的生命……
每每提及这段意外，我们全家都会抱成一团哭成泪人儿。父亲出事那天，船上的老人孩子后来都获救了，当时只有七岁的大姐也在其中，父亲临出发前，还捏了捏大姐的脸蛋告诉她不要害怕，说很快就会另找船返回来，不想这次和父亲竟然是永别。
出事后，村支书带着一帮乡邻到我家，谁也不敢先开口说，担心那时已经怀有8个月身孕的母亲受不了。母亲疑惑地瞅瞅这个望望那个，焦急地询问着。支书一看瞒不住了，支支吾吾地告诉母亲我父亲去世的消息，话音未落，母亲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昏了过去。
那时我已经有了大哥和两个姐姐，父亲突然离世，家里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撇下孤儿寡母，今后的生活要怎么继续！母亲曾经无数次想一死了之，但是最终为了我们，她还是咬着牙坚持活了下来，那段日子母亲是怎么支撑着家里走过来的，简直不敢想象。
我常听现在村里的老人说，父亲刚走的一年里，在村里常会听到王圈水库岸边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一个女人在受到残酷的打击后一种无奈的发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是何等的凄惨！
母亲长期陷入父亲去世的悲痛里不能自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把她体内的“火”从胎盘和奶水传递给了我，不满周岁的我，得了一场大病。
我不明原因的持续发烧，哭闹不止，昼夜不能安生。那时，母亲在村里当赤脚医生，还能给我用上青链霉素，虽然一直打针，却一直不退烧。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一天早晨，母亲给我打完针后，用小被把我包好，抱着我走了一上午的路，来到当时的即墨城关医院。
城关医院的医生说，我这病俗称“穿心俎”，在医学上称为“脓肿”，非常顽固，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更不好治。母亲抱我走了一上午路，中午没有用药，加上就医不及时，病情迅速恶化，我的脖子很快肿起来，很快发展到与身体和头一样粗的程度，压迫着气管已经不能呼吸。
医生摇着头，对母亲说：“把孩子抱回家吧，孩子恐怕没希望了。”母亲呆了，眼泪无声无息地在脸上流淌，麻木地拖着步子往外走。医院不远处有个大坑，当地人叫"浪刚脏"，就是“乱坟岗”，以前社会专门丢弃死尸的地方。有路人给母亲指点，建议把我丢到那里。
母亲失魂落魄地挪到坑边，站在坑沿上，死死抱着我，无声地哭着，眼泪簌簌地滑过母亲的脸庞落在我的身上。
父亲生前曾在这个医院工作，有个父亲以前的同事幸好认识母亲。他一路尾随母亲过来，走上前接过我查看，试探着说：“嫂子，要不就赌一把，好坏咱都认着，是死是活就看这个孩子的命了......可是需要30块钱押金。”母亲忽然又看到了希望，可是当时浑身上下只带了5块钱，那个叔叔说，他做担保先和医院说说，赶紧抢救，要不然真就来不及了。
在叔叔的帮助下，医院给我做了手术。术后我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不省人事，母亲一直守着我，寸步不离。就在大家都感觉基本无望的时候，母亲发现我的小手动了一下，我又扛过来了！母亲喜极而泣！
此后的几天，我哭累了睡，睡醒了哭，反复折腾。母亲一连几天，衣不解带地抱着我，来回在病房的走廊上挪着步哄着我，一刻捞不着歇息，一直坚持到我出院回家。
在这场劫难里，母亲用殷殷母爱和坚强毅力，感动了上天，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渐渐地，我开始多少懂事记事了。印象里，小时候家里日子很苦，母亲一个人艰难地带着我们姊妹四个，尝尽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记得那时全村人共用一口井，不光喝水做饭从这井里打水，连洗衣浇菜也依靠这口井。早晨天刚蒙蒙亮，井边就排起了打水的长队。母亲担心排队打水再回家做饭会耽误到生产队上工，因此每天不到三点，她就早早起床去井边打水浇菜，浇完菜回家开始做饭，把我们叫起床，她匆忙吃几口就去出工干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就这样勤劳地忙碌着，在忙碌中，流逝着她的青春年华。
随着我们渐渐长大，家里的花销越来越多，仅仅靠母亲挣的一点微薄的收入已经难以维持生活。那些年有很多人迫于生计出去闯关东，好歹饿不出人命。于是，在我六岁那年，母亲带我们姊妹四人也一路颠沛流离到了东北，在东北开荒种地，卖粮维生。东北那边虽然天气环境恶劣，但是母亲夜以继日地劳作，土里刨食，一切从大自然中攫取，不管怎么说，解决了全家人的温饱问题。
日子虽苦，但母亲一直没有让我们放弃学习，每个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她都会从大瓮后面掏出那个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小木头匣子，用指头捻着里面日积月累积攒的毛票、钢镚儿，仔细地数了一遍又一遍，凑出学费送我们去上学。
母亲常常告诫我们：“一定要用功学习，只有肯下力学习，以后考出学去，你们才能改变命运。”在东北，母亲一直没有给我们去签户口，她总是说：“你们的根在山东，我不能让你们漂流在外，以后一定要回去。”于是，虽然在东北考学比山东容易，但是，到了好考学的年龄，母亲还是陆续把孩子们一个个放回来，到老家这边来上学、考学。
我哥哥学习成绩很优秀，在初三那年回到了老家，因为我家老房子母亲一直留着，哥哥回来就直接住回家里。有一次，哥哥往东北写信，在信里说，他在家都是周末歇着时贴上一锅饼子，一直吃一个礼拜，有时候不到周末，饼子就长出绿毛了。
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形。当大姐收到哥哥写给她的信，并且无心地吧啦吧啦地把这些话读给母亲听时，母亲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手颤抖着，因为常年劳作已经佝偻的脊梁倚在门框上，久久说不出话来。大姐一看，顿时开始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竟然把这些读给母亲听。我上前去摇晃母亲的大腿，母亲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摔落在地上……
大哥回来的第二年，母亲就安排大姐也从东北回到山东老家，和哥哥相互照应。哥哥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工作的第一年，把我又接回了老家，安排我上学，考学。二姐是到了好出嫁的年龄回来的。常听二姐说，当年，每送走一个孩子，母亲都会躺在炕上三四天不怎么吃饭。眼泪巴巴地看着表，数算着几个钟头了，孩子该到哪个站了，一直挂念着，心神不宁。直到我们到家后，平安信寄到东北，母亲才稍稍放下心，但还是得唉声叹气好长一段时间，嘴里念叨着：“都飞了，都飞了。”
我从小就是母亲的狗皮膏药，粘到母亲身上就扒不下来。记得小时候，母亲的衣襟就是我的纤绳，走到哪里，不揪着母亲的衣角，我就不会走路。可能觉得小时候我喝了她有“火”的奶，身体吃屈跟着受罪了，母亲总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因此我们四个里，我是母亲最心疼的一个，再加上我最小，我的返乡，应该是母亲最牵肠挂肚的一个。二姐说，我走后，母亲哭了好几天，当时正是冬天，母亲倚在门口，遥望着村前的羊肠小路，眼泪淌在棉袄前襟上，都结了薄薄的冰碴子。
多年以后，想到母亲当年为我们付出的那么多艰辛，流过的那么多伤心的眼泪，我就会感到痛心不已！唉，我可怜的母亲！一生一世，只为了我们而活的母亲！
我时刻牢记母亲的叮嘱，刻苦用功地学习着，终于考上了中专卫校。消息报到东北，母亲高兴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整日乐呵呵的，逢人就说：“俺小三嫚儿考上学了，以后也吃国家粮了，成国家的人了！”
在我上中专二年级时，母亲得了一场大病，她想念儿女心切，硬是拼着一口气，从东北艰难地回了家。我们马上带母亲去医院看，医生说，由于常年过度劳累、营养不良，母亲好几种病缠身，而且都很重，不会有几年活头了。
当时我们听了，感觉天都要塌了，母亲受了一辈子罪，好不容易我们都大了，眼瞅着快要跟着享福了，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了！于是，擦干眼泪，我们四个都在脑子里绷着弦，祷告老天爷不要那么早收走母亲，让她多活几年，让我们孝顺孝顺。我们想尽一切办法给母亲调养，我记得那时大哥大姐虽然工资不高，可是每当给母亲买药买营养品时，花钱大手大脚，丝毫不含糊。
可能是老天爷可怜母亲的一生凄苦，特别眷顾母亲——母亲竟然闯过了这道生死关口！现在她老人家已经83岁了，除了心脏有点问题、血压稍高，其余都很好。
乡邻们都说，是母亲的善心感化了老天，老天不忍心收她。我的父亲曾是骨科医生，接骨很棒。那个年代，人遭到意外伤了骨头没有手术只有手法接骨，母亲耳濡目染，人又聪明好学，跟着我父亲看了几年也学会了接骨的手艺。母亲脑子里有好多土方，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接骨从来不收钱，配的草药无偿赠与，尽心尽力地帮助四村八疃的乡邻们。
还有，当年在东北，母亲接待了好多从老家来投奔的人，收留他们吃住，帮助他们联系生计门路。因此到现在，当时受过母亲帮助的人惦念旧情，经常来探望母亲。
现在的母亲，生活很平静，上午喝茶晒太阳，下午母亲家就是老年人活动中心。母亲忙里忙外地招待着老朋友们，笑眯眯地念叨着：能来耍耍就好，能来耍耍就好。和煦的阳光从窗帘旁照耀进来，母亲开心地笑着，面色红润，脸上深深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是啊！苦尽甘来，母亲终于能安享晚年了。
虽然母亲到了这把高龄，可还牵挂着我们，包括孙辈，记挂着每个孩子的家庭、工作，记挂着孩子们是否顺心顺意。即使手脚不灵便了，还是常常做了饭，让我们回来吃。
夜深了，写这些文字时，我眼泪婆娑，数次哽咽，几乎无法继续下去......我忍了又忍，擦了又擦，眼前已经用了厚厚一沓纸巾。
想起我的母亲，仿佛在品读一本厚重的血泪史书，母亲这一生，太不容易了！她既当娘又当爹，硬是撑起一个残破的家！她用母性的柔情，滋养着我们；用看上去瘦弱却坚强有力的臂膀，为我们遮风挡雨……我们是不幸的，因为我们遭遇了人间的种种苦难；我们又很幸运，因为我们有一位伟大的母亲！
母亲的教诲和身体力行，润物无声，融入我的血液，是我一辈子最最珍贵的财富，是我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源泉，是我在工作和生活中不断前进奋发向上的动力！
我以自己有这样的母亲为荣！
祝愿我的母亲健康长寿，让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好好回报、好好尽孝。希望上天感怜，让我们可以牵着母亲的手，慢慢走在静好的岁月中，久一些，再久一些......
作者：刘惜军，就职于青岛市即墨人民医院，爱好唱歌，朗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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