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的时候，同族的一个伯父在我家吃饭，他已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了，满头白发，脸上就像树皮一般粗糙，一双黄中泛黑的大手，这就是岁月留给他的模样。

他是一位单身汉，没有娶亲，更不幸的是他父母在他六岁的时候就双双过世，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堂兄，但那位堂兄也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就离开人世了，可以说，他是孑然一身，孤苦无依。

他坐在桌前，虽然是微笑着的，但我可以看出那笑容里的无奈与感伤。

母亲一个劲给他夹菜，他木讷的用饭碗装着菜，慢慢的嚼了起来，他的心思并不在饭菜上，而是经常望着门外。

我不知道他这个动作有何深意，只顾着吃饭，等我吃完饭时，仔细打量着这位老伯父，猛然间，发现他枯燥的眼角旁粘着一粒泪珠。我本想过去帮他擦去，但父亲咳嗽了一下，这是父亲对我的暗示，叫我不可无礼。等到这一餐饭吃完的时候，老伯父碗里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

“老哥哥，快坐下烤烤火”父亲说道

“莫客气，老弟，不冷，不是很冷”他笑着说，语气平缓自然，让人听罢倍觉亲切。

“娃儿20出头了吧？”老伯父问道：“若是我们那个年代，早该讨亲啦。”

“还早呢，还早呢”我尴尬的回应，顿觉脸上一阵热乎。

“不早了呵”他接着对我爸说：“老弟，你说早吗，不早吧”

“老哥哥说得对，还要您老帮帮忙，做个媒人。”

“没得问题，没得问题”说完，便憨笑起来，父亲也跟着笑了起来，就连一旁的母亲也开心的笑着，我却很不好意思。

老伯父离开我家时，是下午三点，母亲送了一些肉食和蔬菜给他，他这回倒没有推辞，大大方方的接受了。望着他一瘸一瘸的背影，父亲有感而发：“老哥哥真不容易啊，老天不公，当年多么好的一个人，现在老了，居然成了这个模样，都是命啊，命啊。”

我看到父亲满是惋惜之色的脸庞，内心不由得联想起老伯父的经历来。

老伯父自小失去双亲，十二岁以前，他都是住在堂兄家，他堂兄的脾气不好，又酗酒成性，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往妻儿身上撒，老伯父也未能幸免于难，但老伯父很懂事，对兄长和嫂子很尊敬，爱护侄儿们。那个时候，他也算有个家，也算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但在他12岁以后，他堂兄溺水身亡，嫂子带着侄儿回了娘家，一个好好的家，就只剩下一个12岁的他，千钧的重担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好在乡亲们可怜他，经常帮助他，这样，他才能艰难的活着。

由于家境贫寒，他与学堂无缘，斗大的字都不认识一个。但他生来聪颖，各种农活只需要学一两遍，便可得心应手，而且有着吃苦耐劳的性子，很快，他就成了生产队里的“得力干将”。在那个劳动很受尊敬的年代，老伯父很受长辈们的喜爱，是长辈们眼里的好小伙，都争着给他说媒。

听老辈们说，老伯父与姑娘见面的时候，表现得很冷静，他坐在一旁，不说一句话，只是傻傻的笑着，人家姑娘问一句，他回答一句，让人觉得冷漠，似乎他的心里有一道门，针插不进，火烧不进。最后，姑娘有些不耐烦，老伯父有些无可奈何，长辈们都为他惋惜，但他却依旧笑着，好似一切都不急。

“孩子，是不是觉得女娃不好？”

“没有，叔，很好，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莫要婆婆妈妈”

“叔，您看我那间破房子，日晒雨淋，让姑娘来受这个苦，我不想。”

“你个憨货，过不了多久大伙帮你砌一间新屋。”

或许老天对老伯父一家真的很不公，在老伯父年少的时候，夺走了他的亲人，等到他快要成家立业的时候，又把他的双腿夺走。

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大家在梦乡里被一阵尖叫声吵醒，那声音穿过绵长的雨幕，一声声，撕心裂肺，传到大家的耳朵里。当大家感到老伯父的家时，原本破旧的屋子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堆废墟，废墟里躺着被砖瓦压着的人，那人就是老伯父。

大家把他从砖瓦里救出来的时候，发现他的脚已经不能动了，最后，由几个青壮年连夜背着他去镇上的医务所，经过诊断，医生告诉大家，老伯父没有生命危险。

“没事了，这小伙子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不过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他那两条腿，怕是不成了。”

“那怎么行，不能走路，还不要了他的命。”

“哎，没得法子”

就这样，老伯父在医院躺了十来天，便离开医务所，只是从此他的身旁多了两条拐杖，一个年轻人靠拐杖才能走路，这是怎么样一种痛苦，很难知道，没有经历这样痛苦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一颗年轻的心，破碎了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无法言喻的痛。

或许是老伯父的脚瘸了，给他说媒的人越来越少了，再后来，再也没有人来给他说媒。乡亲们开始的时候，还很同情他，经常到他那间破烂的屋子里瞧瞧，送一些吃的给他，给他的水缸装满水，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似乎慢慢的忘却了老伯父，一个月、两个月都无人问津，门庭冷落，只有门前的梧桐树陪着他了。这也无可厚非，“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只是乡里乡亲，人情世故本来就像饮水，冷暖自知，哪里能强求别人一辈子对自己好，只是老伯父脸上笑容却越来越少，到最后，竟然一年都难得笑一两回，枯黄的脸庞，呆滞的神情，看不到对生活一丝希望。

可能是老天的怜悯，老伯父靠着拐杖过活的日子在几年后居然奇迹般的结束了，但是走路的速度很慢，左脚先向前移动一步，右脚才慢慢地跟上，就这样一步一步往前移，正常走路依然是一种奢侈，但老伯父却可以自理生活了，再也不用别人的帮忙，不用看他人脸色了，他心里应该有些欣慰。

老伯父是一个很懂得感恩的人，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他都记得，只要别人家里需要帮手，他都会慢慢地移到那人的家里，帮着做一些轻快活，有时候，甚至不会在别人家里吃饭，做完事，直接走了，任别人如何挽留，他都不肯回头。

老伯父对小孩子很好，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会给我讲各种奇闻怪事，什么蛇精、狐狸精、蜘蛛精、耗子精····有时候，他把手缩进衣袖，变魔法似的从衣袖里拿出一颗糖，用他那双厚实的大手细心的拆开糖果，然后小心的递到我嘴唇旁，自己则看一旁看着我吃。那个时候，我很快乐，觉得和老伯父在一起很温暖，老伯父也是满脸笑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泛黄而整齐的牙齿，后来，我慢慢发现，每当老伯父与孩子们在一起时，都是开心的，脸上都是慈祥的笑容，也许只有和小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找回那些遗失的快乐。

读高中以后，很少回家，与老伯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些关于蜘蛛精、蛇精的记忆也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脑海，可我的大脑却没有得到丝毫的轻松，对许多事情，总是记了又忘，忘了又记，越发觉得孤单。也许人之所以越长大越孤单，是因为我们太健忘，把生命中那些温暖的记忆都忘却了。也是因为我们太执着，为了生活，忙于奔波，放下了太多的东西，得到的却并不是自己最想要的，最终，在内心之中，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做，永远矛盾的活着。

望着老伯父远去的背影，我又记起那一年我与他坐在柿子树下数柿子的情景，或许我再也不是老伯父眼中那个天真无知的孩子了，我被卷进社会的漩涡里，思想变得越来越复杂，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童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久久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