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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戒半辈子的姥婆破戒了,农村老人的晚年困局

我的老家位于陕西省武功县苏坊镇代家村,那是关中平原上诸多小村庄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村庄。多年来,尽管社会文明和科技通讯迅猛发展,智能手机、微信淘宝这样方便的科技宠儿在村民中使用甚广,但这些文明和科技发展,对村里老人影响甚少,他们没有智能手机,也不会什么微信淘宝,他们很多人使用的还是多年以前199元的诺基亚。

在我们村中,青壮年出去的越来越多,剩下的几乎都是老人了,连小孩也寥寥无几。这些年,村里越来越安静了,除了村委会重大事项通知的喇叭声,剩下最常听到的村里老婆子们的念经声。都互联网+时代了,村里很多老婆子依然执迷信佛,执迷念经,执迷各种佛事。

在村里众多佛教徒中,我的姥婆是最早一拨在村里吃斋念佛的老人,她积下的功德,村里人有口皆碑,但谁也不曾料想,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破了口戒。这件事成了那年村里的头条新闻,在众人口中争相传播议论。

其实,从当下的生活水平和我的思维认知去看,我觉得姥婆的破戒没什么大惊小怪,倒是她的一种真实的生活体验,只可惜,这样的体验,对姥婆太短暂了,如果不是被农村那种贫瘠枯燥的生活禁锢太久,姥婆还可以感受更多的人间味道和时代文明!


年逾古稀的村里老人


1

10多年前的一个深秋晚上,姥婆下世了,姥婆是得下瞎瞎病走了,和村里大数老人一样,最后都是害病死掉的。

村里老人越到晚年,生活越是孤苦,儿子媳妇都远出在外打工,孙子也多被接去城里上学,单丢下一对对老汉老婆,留守家里看门。老人家日子过得清苦孤寂,老人家一方面苦于无法适应新信息时代的社会生活,一方面苦于无法安排排遣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多的村里老人迷上菩萨佛祖,整天阿弥陀佛的烧香拜佛,祈求安康。

尽管现在农村物质生活宽裕多了,但村里老人好像享受不到这些物质文明带给他们的福利,他们还是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夏收的时候照样捡麦穗,秋收的时候,照样捡玉米棒,闲暇时候,按天天晨起诵经烧香,无比虔诚。

在村里,老人们热衷各种佛事,一听到哪里有庙会,就热衷为那里的庙会跑路化缘,而且很多人信佛后,开始忌口,不沾荤腥,连韭菜鸡蛋都不碰。

姥婆在村里是公认的大善人,这和她一辈子积德行善分不开。以前村里来了叫花子,化缘的,不少妇人会教唆自己小孩掩了门户,装作屋里没人的样子,而姥婆总会把他们唤到家里给他们馍吃,给他们水喝。方圆有庙会,姥婆也会不辞远近,去庙里烧香拜佛,祷告神灵。村里谁家不顺要念经,姥婆也会张罗经师去人家屋里念经,祈福顺利。当然,这些都是姥婆行善的稀松平常,姥婆这辈子做的最大的善事就是她给村里修庙出了大力。

在村广场后边有一块残存的石碑,石碑旁是一座崭新的大庙,是村里人2013年前后集资建成的。熟悉那块石碑的人,都知道新庙盖起来的位置,原先是有一座小庙的。小庙只有一间房子大小,里面也没有塑像,只有几幅菩萨画像和三张供桌。在小庙之前,村里很多年是没有庙的。由于文化大革命,村里的庙被毁了多少年,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多年,也一直没人张罗盖庙。再后来,就是村里一帮老婆子加上村长,村里小庙才盖起来。

那会姥婆家养羊,两只大羊,两只小羊,羊圈就在屋门口,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浓厚的羊骚味。当时,为了酬劳盖庙匠人,姥婆把家里一只羊贡献出来,请匠人瓦工连着吃了三天羊肉泡,把匠人们吃美了。后来村头的空地上新添了一座庙。庙盖成,当时也没有佛像,姥婆和村里几个老婆子把自己家供奉的佛像交到庙里,这样庙里才算有了神仙。

从那以后,村里才过起庙会。


陕西农村庙会


2

“一上的香,我进佛的堂,突然想起了我老娘···”小学二年级,我就学会了念经,这是跟着姥婆学的,村里很多小孩都跟着姥婆学过念经。每逢庙会,村里会有孩子们专门在庙会上念经。

姥婆不曾念过书,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却诵得一口好经。什么《劝世良文》、《十盘山》、《老娘泪》,她都念得字字入耳。无论哪里庙会,只要姥婆去,必要给菩萨佛爷念上一段。年过古稀的人,依旧吐字清晰,气息匀称,声音委婉,听得一帮妇人家交头称赞。

跟着姥婆念经,其实是受了吃食诱惑。姥婆屋里有一佛龛,是她拿纸箱做的,外面用红绸缎子裹着,怕佛像见灰尘。佛龛里面是一尊观音大士,一身青绿,一手执着净水瓶,一手捏着垂杨柳,笑容委婉,清眸朱唇,大显慈悲之气。佛龛前放着紫色香炉,案桌上还放着一把香,一沓油黄的裱。当然,诱惑我的是桌上的点心和水果,点心往往是一些水晶饼或者糕点,水果是时兴的果子。虽然不是多稀罕的吃食,但我总认为从商店买的都是好吃的。姥婆看到我眼睛饥了,就取下一块果子给我。

经不住吃食诱惑,我也开始跟着姥婆学念经。虽不大明白经文意思,但念起来还很有意思,一板一眼,神神叨叨,像个大人。一个人念是这样的感觉,但一群碎娃念经,感觉又不一样了。大家仿佛是比赛一样的,看谁声音高,看谁吐字清晰,看谁念得滋滋有味。为了在一群碎娃里念得出彩,我常会在家里继续练习。

一次我在房间念经,给父亲听到了,他推门进来,“你念啥呢?”

“我念经呢!”我还很自信地告诉父亲。

“小小年纪,学啥不好,一天学这三教九流的东西?”父亲板着脸。

当时我年纪小,虽然我不理解三教九流的意思,但从父亲的表情和语气就可以判断出来,这不是个好词。

当着父亲的面,我没做声。过去后,我也就没把父亲的话当回事,该念经还是要念经。一次父亲从城里干活回来,他又听到我在房里念经,一时就火起来。

他冲到我的房间,照着我就是一巴掌,“不是给你说了,不让你念这些三教九流的东西,你怎么还念?我说的话是空气吗?”

“呜呜”地我就哭起来,委屈地上不来气。母亲听我大哭,赶紧出来把我拉倒一边,给我擦眼泪,一口怨着父亲,“你刚回来,可发啥神经呢?碎碎的娃,他念几句经可咋了?看你把娃打的重的?”

“念啥不好,学这些三教九流的东西?”父亲很恼怒的样子。

后来姥婆知道,她跑到我家专门来斥责父亲。姥婆个头很低,她只抵到父亲肩头,她扬着头连连晃着指头指着父亲,“就说我碎孙孙念几句经可咋了?可咋了?他挡着你啥路了?你可把娃一顿饱打!看我娃可怜地些!”

姥婆一连串逼问,父亲连连赔笑,“婆,别动气,别动气些!娃还小,他念经,倒也好着,好着!”

姥婆看父亲态度软了,也就放心回家去了。

后来在家,我却很少念经了。


虔诚的佛教徒


随着读书渐多,才觉得姥婆这些东西全是迷信,渐和姥婆疏远,我也少去她家,只有过节放假才会过去。但姥婆并不因孙子辈的娃娃少去她家不再跟她念经而远离佛事,反而姥婆更热衷这些了。

空旷寂寥的村子,一年到头,也只有庙会是一年之中村里最盛大的活动,就连逢年过节,庄稼丰收,这些都比不过庙会的盛大。

庙会上,前后忙碌的全是妇人,全是老婆子的影子,这些老婆子一年都不怎么忙碌,仿佛攒下一年的劲头,都拿来使到庙会上。

“菩萨着把门开开,娘娘着挽花来,阿弥陀佛啊,娘娘着挽花来···”这些声音响起的时候,那一定是庙会了。

2004年阴历六月十九,当这些熟悉的念经声再次在村里响起的时候,姥婆却再也不能去庙里念经了。

这一年,姥婆突然查出食道癌,家里大人都告诫我离姥婆远点,不要在姥婆家吃饭逗留,所以我很少去姥婆家,也再少看到姥婆的样子。

断断续续听我妈说,姥婆变瘦了,人也吃不进去饭了。她整个人也没以前那么喜欢热闹了,整个人安静下来,见不得人多,怕吵,整天躺在炕上昏睡。

3

一到八月,雨就下个不住,姥婆院里种的太阳花由于淋雨太久,许多已变黄变烂。

姥婆整天蜷成一团,缩在炕上,她的手已看不出手的样子,皮肤纸一样粘在她身上,风一吹似乎就能戳破。这时,姥婆病情开始加重,这会药水如同聋子耳朵——样子货,没有多少作用。家人知道似乎什么要发生,平静而焦灼地等待着。

家里陆陆续续来人,一日一日,来得越来越多。亲戚一个个笑盈盈提着水果吃食,“婆”一声“姨”一声高声问候着,只恐姥婆听不见。

一日,一个小伙来看姥婆。这小伙是姥婆远房亲戚,平时彼此也不来往,只有重大事情才会走动。知道姥婆得了绝症,小伙家差人来看。

多年不来,姥婆家里的院落陌生得让小伙难以辨认。以前的土胚房没有了,黒木门也没了,院里墙上已贴了白瓷片,地上也打了水泥。

“姨,我来看我婆!”小伙子显得有些生涩。

二女儿瞅着小伙子半天,看着有点面熟,一点却想不起来,“你是?”

“姨,我——五祥他儿!”小伙子提起父亲名字。

一报他爸名字,二女儿很快想起来,“哦,原来你是五祥他儿,我就说瞧着怪熟的!好些年没见,一下子长成大小伙了!”。

“本来我爸要过来看我婆,可他人偏偏身体不好,还住着院,路也远,接到消息,赶紧差我先过来看看,等他好了,再过来看我婆。”

二女儿给小伙子倒了一杯水,转身去厨房做饭。

姥婆眯眼笑着,小伙子干巴巴站着,也不知道坐下,他不知道该给姥婆说些啥,又不好走开,他感到很尴尬,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从包里掏出一个油油纸袋。

“婆,你饿了吧?来,吃包子,还热着,香得很!”小伙子笑嘻嘻从纸袋掏出一个包子递到姥婆跟前。

一股浓郁的香气顷刻在屋子散开,盖过了满屋的药味。终日浸淫在浓浓的药味里,姥婆早对吃食没了感觉,可那一瞬间,姥婆的眼睛突地放出光来,嘴角微微蠕动起来。

白嫩嫩的包子,黄软的皮,油香的馅。姥婆把包子放在嘴边,细细闻着,闻得她忍不住咬了一口,慢慢地,十一婆把一个吃完了。

二女儿进来房间拿东西,忽闻得一股羊肉香,再看到母亲油光的嘴,她心下火就来了,

“你给你婆刚吃得啥?”


香喷喷的羊肉包子


“羊肉包子,我在镇上买的,还热乎着!”小伙子还喜气气笑着。

二女儿气得差点一把打过去,“你眼瞎了,你婆不吃荤,没看见门后的佛堂?”

小伙子被姥婆女儿的火气震住了,他这才瞥见门后有尊观音。小伙子知道犯了弥天大错,低着头,脸涨红得像下蛋鸡,愣愣站在一旁。

姥婆这才知道原来她刚吃的是羊肉,心头一紧,皱起眉头,连声念叨“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娃呀,不要再责怪小伙了,他也不知道我吃素。荤吃了就吃了,菩萨有啥怪罪,这也是我该有的劫数。”

“妈!”二女儿不由叫了一声,然后只听一声“扑通”,二女儿双膝跪在观音前,

“菩萨慈悲,我妈一辈子积善行德,一时不知,沾了荤腥,你可莫要怪罪。有啥罪过,我做女儿的代她受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二女儿连连磕头不止。

4

接下来好几天,二女儿做好饭给姥婆端来,姥婆一筷子都没动。

平日姥婆多少还能吃些,现在竟然连着两日都不动筷子,这么下去,可怎么行。二女儿忧心忡忡,思来想去,才想明白原因,就告诉兄弟姊妹姥婆吃荤的事。

为姥婆吃荤的事,儿女们一个个炸开锅。

“破就破了,没啥大不了的,只管让妈吃好!”四儿子这么说。

“那可不行!妈一心向佛,苦守口戒多半辈子,怎能随便破掉口戒,毁掉一辈子功德。”大女儿坚决反对。

“啥年代了,你们女人家思想咋还这么守旧?妈现在不吃饭,难不成让妈做个饿死鬼下世!”二儿子争论道。

“呸呸呸!瞧你的啥臭嘴!妈下世,要登往西方极乐的,怎么能说成鬼呢?”三女儿不高兴了。

“妈一辈子积德行善,吃斋念佛,该有她的业报,不能让这吃戒毁了妈的一世修行!”二女儿也说话了。

“呵!说的好听?人一死,两腿一蹬,什么也都不知道了,还说什么业报?”三儿子又是这么说。

八个儿女谁都说不过谁,吵得一团乱糟糟。

老大沉默半天,才嘘出一口气,“人在做,天在看,妈一生的功德,是咱十里八村的人看在眼里的,区区几滴荤腥岂能消了她的功德。现在妈剩下的时日也不多了,想吃啥,就随妈吧!”

此后,女儿就在姥婆每天的饭里必放一些肉。好像姥婆真的饿了很久,闻着肉香,她竟扑卧在碗前,很享用地吃起来。

2004年阴历十月初三,姥婆下世了。


下世的时候,姥婆床头放着白瓷碗,里面盛着肥美的肉片。她一筷子也没动,饿着上路了。

姥婆过世,前来吊唁的人特别多,连一些庙里认识的老婆子都过来送姥婆最后一程,平时豁展敞亮的院子,那天挤得人都没处落脚。好些年来,方圆几十里还没有哪个老人死后能有这么壮观的场面。

那年姥婆破戒成了十里八村的新闻,关于姥婆破戒的版本,也是众说纷纭,越说越神乎,而我不过觉得,姥婆只是多吃了几碗她平素从未吃到的肉片,她只是尝到了人间的一种味道。


有孙子陪伴的老人是多么幸福


非常感到遗憾的是,姥婆没有赶上互联网+科技对农村带来的更为便捷丰富的生活。现在农村物质文明比之前提升了N+个level,但物质文明的红利老人们其实享受的很寡淡。很多老人还是无法理解无法接受也无法适应这些物质文明带来的红利。比如老人们即便拥有智能手机,也就只能打电话,不会拼音打字,只会手写,比如很多老人不相信网络,一提到网络就认为那是一个虚拟的世界,不可信,乃至存在诈骗,比如很多老人还是习惯现金支付,不会使用微信或者支付宝,觉得麻烦或者不放心,之所以出现类似的种种现象,这一方面和农村老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习惯,思维认知分不开,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农村老人越来越缺少精神关怀,儿子孙子常年不见面,缺少人和老人交流,孩子们大多时候是通过金钱来完成对老人的孝敬,缺少时间陪伴。

现在年轻人的生活压力都大,一代代年轻人都前赴后继地往城里迁移发展,他们和农村的联系不断减少削弱,村里的劳动力也大大缺失,整个村子越来越没有活力,越来越冷清。

受限于家庭经济,加之对城市文明适应等多种原因,很多农村老人,很难长时间走出农村,去城市生活,他们只能继续留守农村!

枯燥孤寂的生活,日渐羸弱的身体,老人们越来越难以适应这样的生存环境。也许是为了有所事事,也许是为了有所安放,村里越来越多的老人开始迷信烧香念佛。这对她们是一种精神寄托和信仰,也是枯燥生活的一丝点缀。

即便如此,农村老人面临的困局还会更多,比如各种突发疾病,这些年在农村老人身上频频高发,一旦出现重大疾患,如果没有充足的钱财维持,那就宣告着患病老人的生命很快终结。

当物质文明越来越富足的时候,农村老人的困境越来越凸显,这需要当下整个社会去思考,设计,构建和完善,也需要每个从农村出去的人进行反哺和滋养,希望农村老人在晚年,也能体验更多的人间味道和时代文明与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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