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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后,再看《大话西游》

最近周星驰的《大话西游》重新上映,勾起了许多人怀旧的思绪。极少有一部电影能像《大话西游》一样创造了一个文化现象。1990年代后期至新世纪之初的高校学生群体中,它已成经典,但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经典,它与主流表达方式的区隔让它难以获得正统的认可,也将一部分人排斥在门外。

年轻人喜欢《大话西游》,首先是因为它是一部卓越的喜剧,颠倒了一切能够颠倒的东西,调侃一切能够调侃的东西;其次是因为它讲述的是一个爱情悲剧,这种爱情发生在不受阶级、家庭、正邪阵营等条条框框羁绊的自由的个体之间,排除了社会性的因素,显得更纯粹,其悲剧性也就显得更纯粹。

有的研究者这样解读《大话西游》:它解构了一切,唯独没有解构爱情。

是这样的吗?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很多“大话迷”会套用《大话西游》里的句式反问。

的确不是这样的。这种解读只看到了电影的前两层:作为无厘头喜剧的第一层,和作为爱情悲剧的第二层。在这两层之外,影片还表达了更深一层的意思,那就是对爱情的超越,更确切地说,是对人的尘世生活的意义的超越。

很少有人指出影片所表达的这一层意味,这不仅仅由于它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太复杂了,而且它表达的每一层次的内容都充当着更深一层内容的“保护色”,需要仔细分析才能剥离出更多含义。

每个初看《大话西游》的人都是从笑开始的,情绪会被一个又一个的“包袱”带着走,从头笑到尾,而忽略了爱情故事的悲剧性。只有多次观看,对笑料产生一定的“免疫”后,故事的悲剧性才会凸显出来。所以,对有些人而言,《大话西游》始终只是个闹哄哄的喜剧片。

再次,它的精神指向超出一般文艺作品的高度,它以佛教精神讨论人生的终极意义。它讲述的是一个爱与恨的故事,但在思想上超越了爱与恨;它讨论的是人生意义这一根本的哲学命题,却否定了人生的价值。这一层是需要在对其悲剧性的一面也产生“免疫”之后才能看到的。

人能否认识自己?

《大话西游》的主人公“至尊宝”是孙悟空转世到人间的化身,上天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让孙悟空在这一世能有机会体验人间百味,以求大彻大悟。这一点,“观音姐姐”做了明确的交代。所以,影片表面上讲的是爱情故事,实际上是借对爱情的认识讨论人生的终极意义。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人生是有意义的吗?这是根本性的哲学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关乎人生存在于世上的根基是否牢固。对人生意义的把握有赖于人的认知能力,首先是认识自己的能力。那么人能否认识自己呢?很多哲学家都对这个问题持怀疑态度。因为对人的理智能力有怀疑,才需要借助超验性的力量来构筑人生的意义。对佛教而言,这个力量当然来自佛法。

在我看来,《大话西游》的深层主旨是借佛教的观点来探讨人能否认识自己,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于是,按照影片的故事逻辑,人生的意义就松动了,或者说,人生的意义就变成了对人生的超越,去寻找更坚实的彼岸。这就是孙悟空为什么会自愿戴上金箍,“一心皈依我佛”。

这个道理,影片是通过至尊宝与两个女人的爱情纠葛阐释的,一个是白晶晶,一个是紫霞。遇到白晶晶时,至尊宝在五岳山当山贼,他对白晶晶可谓一见钟情。这个一见钟情其实是可疑的,影片借一个喽啰的口埋下了伏笔:“帮主,品味太差了吧?”

但无论如何,至尊宝展开了对白晶晶的追求。两人的爱情之路不是一帆风顺的,直到断崖顶上“感情爆发”的时刻,双向的爱情才得以确立。因为缘起的可疑,也因为一起经历了太多波折,至尊宝对白晶晶的爱更多变成了一种责任的体现,也就是存在于理智层面的爱。在白晶晶因为一次误会愤而自杀之后,至尊宝拼尽全力要救白晶晶,结果“月光宝盒发生故障,啾地一声回到了500年前”。

然后,至尊宝遇到了紫霞。紫霞因为至尊宝拔出了紫青宝剑而爱上了他,但少有人注意到,至尊宝对紫霞的爱发生得更早,当时二人相遇不久,紫霞为了安慰至尊宝,提议把两个人的手绑在一起,并笑着对至尊宝眨了一下眼。正是这一笑一眨眼,击中了至尊宝的心,他瞪大了眼睛,神色呆滞地别过头去。

在对人的本质的分析方面,《大话西游》构建了头脑和心的对立,也就是头脑中的理性一面和内心非理性的、情感的一面的对立,而且假定了心才是人的最真实的自我。这才有了紫霞和白晶晶分别进入至尊宝的身体,直接拷问他的长得像个椰子又“永远不会说谎”的心。在理智与内心情感的二元对立关系中,人能否自我认识的命题就切换为了理智能否认识内心;人是否认识了自己,就表现为二者是统一的还是分裂的。

至尊宝自称是个“有理性的人”,他对理智有自信,也依据理智行事。表现在对爱情的态度上,他一直坚信对白晶晶的爱,努力想要回去找她,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白晶晶,包括欺骗紫霞的感情,也是想借助紫霞拿回月光宝盒。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的心与理智是保持一致的。当紫霞直接问至尊宝的心“他跟他娘子是不是很恩爱”时,他在心里还是爱白晶晶的。这一点影片没有直接交代,但可以根据情节判断出来。

但是爱的种子一旦在内心种下,对紫霞的爱便自发地生长,这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正如大脑不能控制心脏的跳动。至尊宝的头脑对此并无察觉,他依旧为寻找白晶晶而努力,也在口头上不断地宣示对白晶晶的爱。

然而,内心变化到了一定的程度,与理智的分裂就出现了。等到白晶晶问至尊宝的心“他最爱的人是不是我”的时候,心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对内心的变化,至尊宝可能不知道,也可能有所意识,但只当是瞬间闪现的念头,没有在意。当菩提告诉他,他在昏睡中喊了紫霞的名字784次时,至尊宝的表情是错愕的。他的心竟变成了这样,他不认识自己了!可是他仍然遵从理智,提出要跟白晶晶成亲。然而,在他又在另一个晚上喊了紫霞的名字785次后,他不得不认真面对理智与内心的分裂,陷入茫然。

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和菩提进行那个著名的辩论: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吗?……这是至尊宝最后的挣扎,他无法面对竟不能自我认识的事实。

成亲当日,白晶晶走了,所有为了白晶晶而做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空。但至尊宝平静地接受了,没有丝毫波澜。白晶晶的离去与其说是打击,不如说是解脱,理智与内心的紧张消除了。但他得面对更残酷的现实,如果说结果不重要,意义在于过程,可是,如果他爱的根本不是白晶晶,那么过程的意义又何在呢?人生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至尊宝成了一只泄气的皮球。随着理智和内心的紧张消失,二者对立存在的结构性关系也崩塌了,也就是说,人生的构成崩塌了。他放弃了认识自己的努力,他不得不承认,生,原是不可知的东西,也就成了不值得贪恋的东西。他终于明白了唐僧絮絮叨叨地跟他讲的那个道理:生亦何哀,死亦何苦。

终于,面对剑锋,那个贪生怕死为了保命可以随时跪倒的至尊宝坦然地敞开了胸膛。他拜托蜘蛛精下手快点,把心挖出来给他看看。

只有通过死去,他才能认清自己。换句话说,只有通过否定人生,才能认识人生。

彼岸的起点

说影片没有解构爱情,也有一定的道理。至尊宝临死之际还记挂着紫霞留在他心里的东西;戴上金箍之前,孙悟空遗憾错过了紫霞的爱;他也为紫霞的死痛苦万分。影片没有否定爱情的美好,可是它解构了人生,解构了尘世生活,那么,爱情向何处附着呢?这是釜底抽薪之举。

人们都谈论《大话西游》的解构,却忽视了它建构的一面。至尊宝为什么无法认清自己呢?因为他一直用肉眼看世界。至尊宝死后对观音说,在死去的一刹那,他开始用心眼去看这个世界了,原来一切都可以看得那么清楚。影片建构的就是“心眼”这个视野,也就是佛法的视野。

佛法认为,人是因缘际会缘起缘灭的产物,人的本质是空。空无的人生当然是不可认识的。佛法还认为,人生是苦的,苦的根源是人的情欲。爱可以是美好的,但注定是短暂的,快乐之后仍是无穷无尽的苦。紫霞对孙悟空说:“我只明白一件事,爱一个人是那么痛苦。”

至尊宝认识到了人生的不可认识性,便是认识到了人的空的本质,也就超越了人生,获得了佛法的视野。他否定了生,选择了死,但死只是尘世生活的终点,并不是终极的终点。恰恰相反,对尘世生活的否定是一个新的起点,通向摆脱了轮回之苦、代表着终极意义的彼岸的起点。

佛在彼岸。

影片结尾,孙悟空促成了夕阳武士和他的爱人走到了一起,借另一世轮回的自己和紫霞的相爱弥补了一点遗憾。然后,他随着唐僧,向远方走了,直到消失在沙漠中。他不是不留恋爱,但他必须超越爱,他只能超越爱,他得前往彼岸,去取真经,度化在虚妄中沉浮的众生。这是他的天命。

再见,爱情!再见,尘世间的一切情欲!

孙悟空摇摇晃晃的背影,是一个硕大的问号,它迫使观众直面漂浮不定的人生的荒谬感,思考人生的终极意义。无尽的荒凉感和深深的绝望,在对尘世生活意义的质疑中悄然生发。

文章本天成

按照戏剧规律,紫霞之死和孙悟空大战牛魔王是影片的高潮。从剧情上看,的确如此。但高潮后的最后10分钟,影片对主题做了进一步升华。

打死牛魔王之后,孙悟空用月光宝盒穿梭时空,离开险境。从冲击中清醒过来后,孙悟空发现又回到了熟悉的水帘洞。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猪八戒说:“你都忘记啦?昨天晚上遇到一场大风沙,是你带我们到这里来的啦。”然后,一切都变了样,苍蝇一样的唐僧变得言简意赅,没完没了互掐的猪八戒和沙僧变得互敬互爱。

这是怎么了?因为讨厌师父而要杀师父,因为要杀师父而被佛祖惩罚,转世为人经历爱恨情仇,500年穿梭时空历经艰难……这一切到底发生过没有?一切都是一场梦吗?

这迫使观众自我审视:我的人生是真实的吗?抑或是处于一个未醒的梦中?

这像极了《苏菲的世界》一书结尾处的情节设计。如果说没读结尾,就等于没读《苏菲的世界》,没看懂最后10分钟,也就等于没有完整地理解《大话西游》。

必须说,《大话西游》的情节之复杂,人物之丰满,叙事之巧妙,制作之精良,都令人惊叹,经得住时间的检验。那么,这样的作品是怎么创作出来的呢?

2001年春,周星驰被请到了北大百年纪念讲堂,当时我也去了现场。面对热情的北大学生,星爷对大家如此喜爱《大话西游》表示惊讶,对各种各样的理论阐释更难理解。在他看来,《大话西游》只是他的一部票房失败的作品而已。影片的编剧兼导演刘镇伟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周刘二人后来都拍摄过类似题材的电影,但无论从哪个方面,都完全无法与《大话西游》相比,让人难以相信,水平高下如此之悬殊的作品竟是出自相同的作者。

于我而言,最令人费解之处正在这里。《大话西游》是怎么产生的?那是创作者的梦一场吗,又或者,我的这番解读也不过是梦中呓语?

我只能转向陆游的名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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