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T China Tmagazine 2019-01-18

序幕

14:46，5 号摄影棚

灯亮着，冷光映在白墙上。六位女演员穿着黑礼服，坐在摄影棚开阔的空间里补妆。一架高大的电动升降梯竖在中央，白色，油漆痕迹斑斑点点，站上去足以俯瞰全场。反复调试后，它被固定在这个高度，需要借助一架铝合金折叠梯上下攀登。

现在，摄影师爬上去了。有人喊话：「开始第一次试拍。」陈冲、春夏、桂纶镁、林嘉欣、马思纯和赵涛从折叠椅上站起来，依次走进置景中。表演开始了。

她们是演员、女性、被媒体追逐的公众人物，事业获得巨大认可的人。这间摄影棚里，她们将扮演不同的东方面孔，以「无剧本创作」的形式完成一次杂志拍摄。从进入拍摄区域的那一刻起，角色和本人合而为一。镜头以外，这些人究竟是谁？她们可以成为谁？在这出为时六小时的多幕剧里，她们也谈论了价值、处境和自我，将私人回忆娓娓道来。

第一幕：机会的几种可能

15:12，5 号摄影棚

20 位群演在三排长椅上坐下，层层叠叠，形成一个边缘不规则的方阵。女孩们白衬衣、黑领带，辫子齐齐扎在脑后，头发贴着额头。坐着的人双手放在膝盖上，两脚并拢。一副严肃紧张的姿态。

演员走进方阵，坐满空位：陈冲坐进前排，西装的衣领开到胃，她脸上没什么神情，嘴角微微向下，显示出一种肃穆；林嘉欣在她右后方落座，嘴角噙笑，头顶隐约有白发，糖霜一样，是新戏的痕迹；马思纯坐在方阵中间，姿态松弛同样是角色需要，她几年前减掉的 15 斤又胖回来了；春夏是人丛里那张明亮的脸孔，或者说难以忽视，浓眉，颌角微扬；赵涛和桂纶镁靠近末排站着的群演。赵涛眼睛睁大，身体绷直，有点发怔似的，偶尔下巴收紧，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莫测的表情，绿色的宝石耳坠在她颊边微微摇晃；桂纶镁瘦，长裙把身体的线条勾勒得凌厉，一笑，脸颊上两点顽皮的泪窝。

第一个话题是机会。它可以是选择的勇气，争取的动力，以及尽力之后不后悔的选择。

23 岁那年，林嘉欣从台湾飞到香港试镜许鞍华的《男人四十》。那是她在台湾发展的第九年。15 岁歌手出道，发过两张专辑，换来五年雪藏。她没有经纪人，试镜的机会是电影监制尔冬升托她的朋友递来的。她穿着校服读台词，得到了演女二号的机会 —— 电影女一号是梅艳芳。

如果接下角色去香港发展，她没拍过电影、没人照顾，没有朋友、家人，不会讲粤语。留在台湾，事业不如意，每到月底租金交出去，付完水电煤，银行存款还剩四百多台币。她搭公车出门，不敢买东西，为赚生活费当了几年家庭教师，教英文。她几乎失去方向，也考虑过离开演艺行业，又不甘心。

很多朋友劝她说不要去，觉得她的个性不适合香港电影圈：「不然有什么事情，我们怎么帮你呢？」但林嘉欣想从头来过。两只皮箱，一千港币，她去香港了。

在香港，她住公司安排的宿舍，认真做功课，准时到片场，拍完把剩下的便当打包回家。开机第一场戏，张学友在图书馆看报纸，她慢慢朝他走过去。戏里没有对白，张学友一直在擦汗，因为他的女学生在挑逗他。他越擦汗，林嘉欣越觉得刺激。

这种关系很微妙。林嘉欣不懂走位，不知道镜头在哪里。但演员跟镜头的关系、跟导演的关系，跟对手戏演员的关系，那种化学作用是难以磨灭的：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在发烫。后来拍电影的二十年间，这种「全身的血都在发烫」的状态她又经历了很多次。

马思纯也有过找不到方向的阶段。她第一次演电影，是7岁那年跟着小姨蒋雯丽拍《三个人的冬天》，感觉「扮家家一样」；大学时给饶雪漫做书模，海报贴在报亭，给了她一点成就感。成年后的第一部戏杀青，她终于觉得演员比妈妈规划的主持人更适合自己。但一两年拍一部戏，其余时间去旅行的停滞状态，让马思纯感觉不到这是一份职业，倒是身边永远有人说「这是蒋雯丽的外甥女」。家人指望她能干出点什么，但她不知道什么是自己想做的。

直到五年前，她看完饶雪漫的小说《左耳》，合上书就给作家写信。说自己的感情经历、对人物「黎吧啦」的理解 —— 黎吧啦野蛮生长，是放荡坏女孩，马思纯成长路径的反面。她觉得自己必须演这个角色。

试戏在光线影业的大演播厅，台下坐几十个人，几个机位架好，演员在台上演。马思纯在这里断断续续试了一年多 —— 一换投资方，就要被人重新选择一次。最后一次试戏是妈妈陪她去的。马思纯从小听到大的一句话是「看着妈妈鼓励的目光」，那天站在大演播厅的门口，妈妈却说，试完就走吧，无所谓了 —— 没什么人觉得她合适，妈妈也不抱希望。

马思纯受了刺激，「眼睛里带着杀气」，上场前喝了半瓶啤酒：「我就觉得不行，老子一定要用尽全力。」那天第一个定下来的角色就是她。饶雪漫哭了，说她像黎吧啦。

进了组，在福建，马思纯被要求学抽烟，每天一包男士烤烟，过上了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也第一次感受到表演能带来怎样的能量和热爱。这之前，她曾对妈妈说：「我觉得心里一直有一匹野马，你没给我这个草原」。拍《左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草原上驰骋。

在马思纯给饶雪漫写信的同一时期，春夏也写了一封自荐信，给同一位作家，争取同一个角色。

信里那个 13 岁穿绿裙子女孩开始成长，她和生活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正面切磋，但既没有被打垮，也没有占什么先机。

2014 年春天，「勇敢的春夏姑娘」得到了试戏的机会，饶雪漫在微博上发布了这封动人的自荐信。两年后的春天，姑娘春夏成为影后春夏，几天之内，信和这个名字捆绑流传。她听了很多声音「你们看她，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能指望一个十几岁的人写出什么呢？」讲述自己的时候，春夏蜷在椅子上，手臂环着腿。她后来有一天觉得自己还挺可爱的：想要一个东西的时候愿意倾囊而出，即便是最不应该曝光的。

「那是我为我的人生做的努力。为了那个阶段想要的东西，付出我能拿出来的所有，那就是我对一件事情最大的争取姿态。演员怎么才能打动别人，怎么有供给呢？只有把你的心掏出来，别人才能把心掏给你，这是我的工作。我把我最不堪，自己以为不敢面对的东西拿出来面对，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我的真心。」

现在还有这样的勇气吗？

「需要的话，」她这样说，「人生无法说值得不值得。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值得，就看你想不想。我最想要的，我就会尽最大的努力。」

第二幕：荣誉，和随之而来的

16:00，5 号摄影棚

「再来最后几张，这组就有了。」摄影师下令。马思纯斜着身子把头伸出群演外，让化妆师的粉底刷够到自己的额头。她是在场第二年轻的演员，补妆的间隙，还要回过头去和年龄最小的春夏交头接耳。她往后靠，一只手臂倚在椅背上，肩耸着，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马思纯第一次参加金马奖的颁奖典礼是因为《左耳》，她得到了「最佳女配角」的提名。那年蒋雯丽也因为电影《师傅》入围了同一个奖项，妈妈尤其激动，那是家庭的荣誉感。

颁奖典礼上，侯孝贤、张艾嘉和陈奕迅就坐在自己身旁，她觉得自己到天堂了：「我何德何能。」侯孝贤上台说了一句话：电影就是心甘情愿。她哭了，觉得真对。

真正得奖是两年之后，电影《七月与安生》上映。提名那天，马思纯人在巴黎，正化着妆，身边人都在刷手机，等提名结果。马思纯进了洗手间，听到自己的名字，又一下跑出来，手机都扔了，抱住一个人就转圈。还哭了，去窗口祈祷，「谢谢老天爷对我这么好」。

颁奖典礼上有母亲作陪。第二天她要回宁波拍戏，分别前，母女抱头痛哭。马思纯好多年没看到妈妈那么哭过，她说：「女儿，我们终于不用被质疑，终于不用那么被动地被选择了。你妈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今天你让妈妈骄傲了。」

即使在那段找不到方向的时间里，身边的人都觉得马思纯看上去没心没肺，肯定是回家倒头就能睡着的人。「事实上根本不是，我有心有肺。」马思纯说。即使家人不催，她也知道他们心底的焦虑。对她来说，尽管金马奖是对「七月」这一角色的认同，但它给家人带来的荣耀是她无法想象的。

另一些时候，荣誉并不意味太多。2012 年末，桂纶镁在哈尔滨拍摄《白日焰火》，经纪人打来电话，告知她拿了亚太影后。奖是颁给《女朋友·男朋友》中的「林美宝」的，而当时的桂纶镁已经从那个上世纪 80 年代台湾无法无天的少女身上抽离。她在刁亦男的戏里，成了大陆北方小镇上，卷入一宗谋杀案的阴郁少妇。

接电话那天，她正和廖凡在滑冰场上拍戏。东北的冬天寒冷彻骨，桂纶镁手冻得发肿，手套都脱不下来。得奖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特别的震动，桂纶镁甚至没什么知觉 —— 冻的。

这不是角色林美宝给她带来的第一个奖项了。《白日焰火》的拍摄途中，她还请假回台湾，从金马奖的颁奖典礼上拿回了一座最佳女主角的奖杯。颁奖典礼上，桂纶镁犹在梦中，哈尔滨冰天雪地的小镇生活反倒更像现实。

自《蓝色大门》出道，她尝试过喜剧，也演过商业片，在公众心里还是那个台湾文艺片女神「小镁」。选角色要把剧本看到最后一页，找那种直观的感觉，「你会不会想成为她，你会不会想经历她」？也会在每一个角色里经历挫败感 —— 人生阅历不够、某场戏的状态达不到导演或者自己的要求时。

奖项和荣誉并未让桂纶镁感受到实质性的改变。得奖之后，没有理所当然的事业高潮期，拍完《触不可及》，她休息了将近一年。这部电影让她察觉了表演上的不足，长时间的密集工作，她很少阅读，也缺乏生活积累。她决定旅行，在法国上了一个月的表演课，花大量时间陪伴家人和朋友。再回到工作时，一切照旧。

对林嘉欣来说，荣誉来得太早，不迷失是重要的。2002 年，一部《男人四十》，她包揽了四个奖项：金马奖和金像奖的最佳女配角、最佳新人奖。她把奖杯通通送给导演，觉得自己还什么都没做，「怎么颁这么多奖给我？」行业看待她的方式，对她的期待不一样了，她反而更谨慎。包括当年的雪藏：「幸好 15 岁没红。在完全没准备的情况下太快红，赚很多钱，很容易把这件事情看得太轻。」

她会不断跳出去审视自己：《男人四十》无所谓表演技巧，她的前几部电影也都没有技巧。那时的方式是奋身投入角色，一年拍摄 3 到 4 部，电影节提名不断，对人的消耗巨大。越演，她心里越虚。大概演到第十部，林嘉欣突然感到害怕。她对当时的经纪公司提出要休息，想去法国进修。全公司的人都不支持，还笑「你奖都拿了，还要去学什么」？

她像来香港时一样做了决定：去法国。后来拍戏、结婚、生育，再次接过金马奖杯是 2015 年的事了。凭《百日告别》再擒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的时候，林嘉欣还和过去一样，奖杯送给了导演。她不想总是提醒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人是往前走的，不能用过去来限制自己。久而久之会形成一种压力」。最实在的感觉还是把她拉到电影片场，余下的宣传和颁奖典礼，是给别人看的。

第三幕：去新世界

时间又过去了一会儿，5 号摄影棚

「同学们离开一下，我们拍一张只有老师的。」摄影师站在升降梯上调度群演。群演离席，像退潮，留下六块礁石。陈冲突然笑了，她用两只手捂住深 V 衣领，又舒展双臂靠在椅背上，摆了一个大开大合的动作向造型师示意：衣领大敞，黑色缎面的内衣暴露无遗。裁缝上前穿针引线，那个舒展双臂的坐姿却被留在了镜头里。

荣誉降临到陈冲身上时，她和林嘉欣一样措手不及。1980 年，她第二次演电影，《小花》让 17 岁的陈冲成了全国知名演员，还给她带来了百花奖的最佳女主角。

得奖太早了，她只觉得莫名。那个年代不存在大红大紫的概念，她对热闹和围观有直觉的恐惧：「你知道你并没有比昨天突飞猛进，你仍然是个无知的你。然而人们突然对你崇拜，全部拥在你的身边。」陈冲执意要离开电影，离开祖国，去纽约大学读生物。

1981 年，出国是一件天大的事，但陈冲要走，「就像基督徒一心一意要入天堂的感觉」。几近闭塞的国家环境，造就了这一代人对艺术、文学、音乐、绘画、电影、知识的急切渴望。她只知道自己出国是「为了吸收养分，为了自由，为了一个广阔的地平线，为了打破一种枷锁」，对远方和未知的向往巨大。其他的？她没想过。

陈冲把几十枚毛主席像章别在一面国旗上，带到了美国。在那里，她体验了「像海浪把整座城市冲掉一样，巨大的冲击」。新世界似乎从每一个角度否定了自己原来的世界观、原来的理想：「理想破灭、爱情破灭，甚至死亡。你跟一个巨婴一样，突然出现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没有根，不知道怎么生存。」出国浪潮中走出去的人里，一部分被西方世界吞噬了，但陈冲身上的东西，西方吞不掉。陈冲顽强，不愿放弃成长中习得的概念和信仰 —— 她也依赖那些东西 —— 所以她的抵触尤其痛。

电影让陈冲去往新世界，来自新世界的冲击，又让她重回电影的怀抱。

到美国一年以后，她才看得起第一场电影。一部片子就把她摧垮了。后来又看《烈火战车》，也震撼 —— 原来电影可以是这样的，「它能够这样深入到我的头脑，深入到我的心，升华我的灵魂，让你感受到人性的魅力」。她觉得自己还是想念电影。

赵涛进入新世界的方式也是突如其来的。1999 年，导演贾樟柯去太原师范学院为《站台》选角，舞蹈老师赵涛组织学生参选。舞蹈教室铺着绿色的塑胶地板，有一面镜墙，赵涛面对着镜子跟学生说话。她成了被选中的人。

二十出头的时候，赵涛看到系主任就感觉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 生活太安稳，今天和明天没有区别，这让她惶恐。贾樟柯带她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让她从舞蹈演员变成了电影演员。学舞蹈课业辛苦，无暇顾及其他。在北京舞蹈学院上学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北京电影学院在哪里：「只认得双安商场和动物园批发市场，（我的）北京就只有这么大。」演员、剧组、摄影、制片，那是电视娱乐播报的高频词，和她没有关系。她肯拍戏，完全出于好奇，但也不是全无防备——进剧组的时候，她随身带了一根电棍，因为她曾在报纸上看过一篇副导演「欺负」女演员的新闻。

《站台》在威尼斯电影节上拿了最佳亚洲电影奖；两年之后，2002 年，贾樟柯的《任逍遥》又把赵涛带到了戛纳电影节。那时认识她的人都说「赵涛演得太好了」，「你要得奖了，你是最佳女演员提名」。她分不清人家是不是客气，慢慢也觉得自己真的要拿奖了。第一次参加戛纳电影节的一年，也成了赵涛对最佳女主角抱有最热烈渴望的一年。

在戛纳，赵涛经历了电影工作者能得到的最大尊重。15 天的电影节，她被采访了 13 天，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媒体，而这些媒体又这么关注他们的电影，「一天下来，好像全世界都在看着我。这种感觉很容易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忽然地膨胀」。

但教师的工作让她清醒：「做演员的时候，我站在戛纳；做老师的时候，我就应该站在我的教室里面，面对我二十个学生。」拍完《站台》，她继续留在学校任教了五年。从电影世界回到系里，学生看到赵涛都愣一下，路过的时候要在她前面慢慢绕个圈 —— 拍戏对地方上的人来说是很神秘的事情。学生比她兴奋，爱问「涛姐，你们拍得怎么样」，至于她的角色，他们不太确定，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2016 年春天，《踏血寻梅》把春夏带入了新世界 —— 主演的第一部电影让她成为了金像奖最年轻的影后。之后的时间，春夏用「捱」来形容。一天一天地捱。

一个尚不确定自己演员身份的人被抛到了聚光灯的正中心，拿到影后的瞬间她就想躲起来：世界运行的规则突然变了，那些曝光的机会、探究的欲望她承担不起。那年她受杂志约稿，坦白了自己的怕：「拿奖我也害怕，我怕被认同，从少年某个时刻起我就开始抗拒优秀，不敢走进华丽精致的商店，不愿结交客观条件优秀的朋友，不愿挖空心思变成相较之下出色的人……」

现在她逐渐明白：「就像失恋一样，你告诉别人你多痛苦。别人会安慰你，但不会感觉到，也没有人相信。事业上的烦恼、成长上的困境是无法被分享的。无论你说多少次，别人用何等温柔的语言安抚你，就是得自己把时间熬过去。」

她以前喜欢发微博，写很多东西。现在很少发了，会考虑平台问题，「该不该在这儿发」。年纪渐长，以前喜欢把小心思扔出去接回来，觉得挺有意思，现在觉得自己要少讲废话：「当你的世界充斥着对自我的怀疑和认同，道路变得更明确，需要爬更多楼梯的时候，你就没有心思再往外扔石头了。」

有时候想想，做演员还挺幸运，跟一些演员接触下来，她常常琢磨，「这些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不做演员能做什么啊？这个性格脾气、这个待人接物的姿态，不做演员做什么工作能讨人喜欢？在普通的职场得受多少气，得有多少想不通的事情」。

但春夏仍然受困于自我认同。她总结，职业的最高诉求就是找到那个自我认同的点。她会认真地要求经纪人，不在进组前就安排请假，因为「别人请我来，觉得我应该是个好演员。必须要超过期待线，他才会觉得物有所值。可能这个角色换其他人做这样可以了。但这样的期待是别人找你的前提，这是你的商标。你自己贴出去的，没有办法」。

第四幕：局限

16:55，5 号摄影棚

拍摄进行到角力的阶段。赵涛身上的裸色风衣让人想起《江湖儿女》中跳国标的女老师。灯从高处打下来，珠宝在她脖子上闪烁着昂贵的光。

这个时候，这张脸和银幕上的形象重叠，让人很难不去这样联想：脱掉外套，将露出一件女士国标舞蹈服 —— 白色的、性感的，镶嵌着亮片，一侧的裸色纱制开襟从领口开到大腿，过肩，过腰，收窄。穿着这件衣服的女人在县城丧事上起舞，皮鞋踏在土地上，爆土扬灰。

在《江湖儿女》中跳舞的女性形象不是她。但贾樟柯的电影里，赵涛是重要的符号。她的成长和挫败都在其中发生。

2006 年，拍摄《三峡好人》的时候，赵涛遭遇了表演生涯最极端的情况，也陷入了最深的自我怀疑。

那时电影重点取景的村子已经拆了一半，一天不去，楼又拆掉三分之一；剧组要在一周之内把这里的戏份拍完，24 小时轮流赶戏；天还尤其热 —— 这部戏杀青后，一到夏天，赵涛总是中暑，头疼、恶心，吐完就晕倒。最让她痛苦的是不知道该演什么。贾樟柯的戏没有剧本，以前拍一场戏，她呈现五种表演方式，导演选一种：「你就按这个方向继续发展。」这次不一样，「我呈现出十种表演方法，导演都觉得不行，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赵涛对表演的信心被摧毁了，她决定再也不演戏了：「压力大到那种程度，情绪一定要释放。」她不止一次跟贾樟柯吵架，吵完「跑到一个地方想想清楚，哭完还得回来演。不演的话，整个戏怎么办？」有时候赵涛痛苦得想跳江 —— 那也得把戏演完再跳。

电影一杀青她立马走人。和贾樟柯重新联系，是大半年后去参加威尼斯电影节。电影拿了金狮奖，赵涛感觉气顺了，「可能还能做演员」。

现在回望，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就是在这之后继续做演员。《三峡好人》后，她接连出演了两部外国导演的作品：英国艺术家 Isaac Julien 导演的《万重浪》（Ten Thousand Waves），和意大利导演 Andrea Segre 的剧情长片《我是丽》（Io Sono Li）。后者让她摘得了意大利大卫奖的最佳女主角。而这一奖项的分量，又可以这样解读：贾樟柯的女主角，凭借与其他导演的合作，将影后收入囊中。

2000 年至今，赵涛和贾樟柯深度捆绑。《三峡好人》之前她甚至没有想过跟别的导演合作 —— 能有这样一个导演的合作机会已经不错了 —— 何况她的教职还在。之后，她离开学校，成了职业演员，但出演贾樟柯的电影仍然是赵涛事业中占首要位置的选择：「贾樟柯无论在中国还是在世界，都是非常优秀的导演，能跟这么优秀的导演合作对演员是非常重要的，电影的艺术品质一定是没有问题的。我宁可舍别的，一定要保这个。」

她也承认，贾樟柯在导演和丈夫的双重角色上都很爱护自己：她不用应酬，专注于艺术创作和家庭生活，其他的事情让贾樟柯操心。赵涛至今没有经纪人，因为找经纪人就意味着消化她不喜欢的工作:「我就选择这样的状态，跟这个团队继续合作，遇到自己喜欢的剧本就去演。」

这让赵涛拥有了同业者们难以企及的自由。但她的局限也在这里：找她的剧本不多，但一定是艺术片。她并非不想尝试商业类型片，比如杜琪峰的《枪火》（「其实我觉得我还挺能打的」）；恐怖片也行。最近一次与贾樟柯之外的导演合作，是去重庆拍了一部年轻导演的作品，但没有声响。

和赵涛不同，林嘉欣遇到的是多数女性都曾面对的情况：她结婚三年，生了两个孩子，舍不得家庭生活，再投入《百日告别》已经是婚后五年的事了。为人妻母，她觉得「我的宇宙变得更大了」，于是《百日告别》之后又三年，她依旧不接戏。

其实那三年片约不断，只是每一部都要她演妈妈。林嘉欣不想太早被定型，拒绝了 —— 生活里已经是母亲，这样的角色没有惊喜。她那时还不满 40 岁，担心开始演妈妈，以后的角色就都是妈妈了：「电影是以男性主导的行业，导演找我一定是觉得我可以发挥。如果你光要我当花瓶，我也乐意，可是没有那么好玩。不好玩的话，我不会透过这个角色去成长，那我还不如在家里带孩子好了。」

她喜欢的角色应该是「没办法想象我该怎么演和演出来的结果」。过去的三年，是林嘉欣为了打破局限付出的等待。

至于演员陈冲，她在东西方都遇到过局限。在西方，她是一番异国情调，角色很难丰富，「它（好莱坞）不懂得怎么写东西给你」—— 这个问题其实国内也避免不了。

但陈冲不懂什么是「女性导演」，也并未感受过女演员的局限：处境不分性别。作为女性，作为母亲，在女儿出生后，陈冲把她们视作自己的全部。她把工作的时长控制在两个月内，回国拍戏的次数少了。但工作和家庭始终是选择，不是全盘皆让：「你作为一个演员不可能等十年，好角色来了我来演，有机会就操练一下。」

她承认局限永远存在，艺术本身是一种反抗 —— 它需要这样一种张力。「放在面前的各种各样的阻力、障碍都是给予你张力的，所有的这些都是应该有的。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陈冲说。

第五幕：女性的价值，演员的价值

19:35，8 号摄影棚

摄影棚里搭出六个灰色的房间。它们大小一致，相互联通。六位演员已经在各自的格子内守候。房间的另一面，摄像组、摄影团队，编辑和妆发站成几列人墙，齐齐观礼。

镜头以匀速滑过轨道，记录下演员的动作。

第一条拍完，陈冲笑问「一条过，可以了吧」，迈步走出自己的格子。她穿着黑色吊带裙和藏蓝色解构风衣，衣领处点缀了一根鸵鸟毛，风姿优雅。观礼的人墙追随「羽毛」而去，出现一股乱流：编辑叫着「陈老师陈老师」把她拦在半路，关回自己的格子；春夏也溜出来了，和马思纯一路追跑打闹；桂纶镁好像特别怕痒，林嘉欣的手臂从墙壁的窗洞伸向她的后背，她在躲闪和靠近中犹疑不决。镜头再度扫过，桂纶镁悄悄回头，用食指轻挠对面的掌心，两个人透过窗洞一阵大笑

表演即将落幕，话题也进行到了最后一个。

关于价值的困惑长久存在，有时候，它是被忽视的。《三峡好人》后，赵涛离开了学校。一部电影的拍摄宣传周期很长，除了寒暑假期，还要请一年的假。几部电影拍下来，赵涛觉得太耽误孩子们了。

辞去教职前，她已经酝酿了好几年，担心父母承受不了。果然，摊牌的时候父母不敢相信，追问她的人事关系。直到确定她的人事关系还在学校，将来还能回去教书才安心 —— 即便她主演的电影几乎每部都被大奖提名，父母也不觉得安稳。

《我是丽》获奖的消息，赵涛没有告诉父母。爸爸看了新闻，问，你得奖了？「对」。爸爸很高兴，但这算不算大事，他判断不了 —— 这么多年来，赵涛新闻不断的。她明白，「对他们来说，演员不如那份（教师）工作实在，也不如婚姻实在」。没嫁人之前，父母催促不断。她觉得二老没有看到自己的价值。

但在自己的婚礼上，她目睹了父亲的激动和难以言表。在国人的婚姻价值中，有一层绕不开的亲缘逻辑，它未必正确，但却是理解代际鸿沟的一种有效途径。真正的理解与支持也是从她和贾樟柯婚后开始的。那是 2011 年，离她出演《站台》已经过去十一年。

另一些时候，价值是相互赋予。接到《百日告别》的邀约邮件时，林嘉欣正在家带孩子。信是导演林书宇写的，他花三年时间把亲身经历融入剧本，又在信中细述了自己的故事。看完邮件，林嘉欣回「好啊」—— 信很动人，她愿意接。

电影于 2014 年 9 月开机。那年 5 月，父亲离开了她。她一面料理后事，一面操心即将念小学的大女儿，还要搬家。她一直忙到电影开机，父亲过世的悲痛也没有消解。在《百日告别》的表演中，重叠的部分或多或少都有：几分来自角色，几分是父亲的离世。

「得奖之后，有人说《百日告别》遇到你就对了。我说，错。你们都觉得《百日告别》有我就好了，其实是我幸好遇到《百日告别》。」

成就角色是演员为电影赋予价值的方式。表演来自生命体验，又构成经历的一部分。林嘉欣举了一个例子：拍一场第一次见到亲人的戏，明明熟读剧本的情节，但每一次推开那扇门，都是第一次 —— 演员要保持这种纯粹。

体会这一点，可能要花一些时间。陈冲这次回国，正巧赶上了 Louise Bourgeois 的回顾展。这位 78 岁才真正受到艺术界肯定的女艺术家，在耄耋之年依旧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欲。她坎坷的生命体验和终生的心理困境，都化作了令人心有余悸的雕塑和装置作品，「她 90 岁做出来的东西一样充满了欲望」。这是艺术家的生命力。

她备受感染，因为 Bourgeois 证明了，美必须经历过悲伤，对伤口有所思索：「大部分的人受了伤就再也不要去想了，（而）她（Bourgeois）可以停留在当中去体味。你不能够否定自己身上阴暗的东西，你要去安抚它，要承认它。她用她的方法（把痛苦）凝聚在作品中，所以作品才那么美。」陈冲承认，自己做不到的原因是忘了太多的事情 ——「我们文化的问题就在于没有真正的承认」。

但在电影世界，她已经做了很多：留美期间，1988 年，她主演的《末代皇帝》囊括了奥斯卡金像奖的 9 座奖杯，包括最佳影片；回到华语世界，1994 年，一部《红玫瑰与白玫瑰》让她拿下人生的第一个金马影后（2007 年又凭借电影《意》再度封后）；1997 年，首度执导的《天浴》入围第 48 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马奖也忙不迭奉上了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等 6 项大奖。

她斩获了赞誉一片。但陈冲在寻找什么？「我寻找某一种存在的位置，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活到今天我未必能完整地了解自己。你以为你是这样一个东西，你后来发现你不是这样一个东西，什么是你的意义？什么是你的责任？到底你干什么来了，就是你存在的意义。」陈冲说。

她还说，寻找是一种尝试，一种彩排。生活就是立马上场。

在陈冲眼里，电影的价值很简单：「它感染了你、启发了你，摧毁了你。颠覆了你的某一种思想，让你不能忘怀。或者它升华了你某一时刻对人性的认识。」导演的价值则在于表述：「我们其实就是叙事者，从时间的嘴里把历史救出来，所以我们怀旧，或者幻想某一种未来的存在。但是我觉得电影更迷我的，是往时间两面走都很迷人，它可以冲破时间的紧箍咒。这是人自己办不到，艺术办得到的。」

尾声

21:00，5 号摄影棚

演员谢幕了，逐一离场。5 号摄影棚内，衣服堆成一座一座的小山。助理在拆设备：黑色长椅撤了，白色背景纸撤了，贴在地上的荧光绿不干胶露了出来，稀稀拉拉的。化妆间也空了，一束巨大的芍药被遗忘在梳妆台上。

2002 年，赵涛第一次参加戛纳电影节，她比其他人晚走了一天。戛纳临海，一场风雨把为电影节搭建的遮阳棚吹得东倒西歪，丝毫看不出这里一天前还是隆重非常的场合。她突然明白，无论再怎么繁华，其实都是瞬间。

撰文：徐沉沉
摄影：许闯
造型：范琼
编辑：李森

采访：徐沉沉、王楚瑜 & 张权

制片：欧嘉咏、李静晖 & 李丽凡 at Agentpro
发型：张明虎 at HairPro（陈冲、春夏、林嘉欣）、文智 at THE FUR（桂纶镁、赵涛、马思纯）
化妆：鑫淼（陈冲、春夏、赵涛）、王璐（桂纶镁、林嘉欣、马思纯）
艺人统筹：姬畅、李森 & 许志勇
造型助理：赵海洋、Xixi & 佘佳悦
摄像助理：Qiao

场地：上德大象

素人模特：曾梦垚、张倩莹、沙倩、金懿、叶丹璇、王方圆、徐柳、温喆、鲁儿、宋佳、王译媚、王清、 Maki、王薇涵、赵晏、张伊蕊、孙丫丫、胡皓澄、 Moonica、大雷

剧情片

导演：橙子 at OJOSTUDIOS
摄影指导：James at OJOSTUDIOS
编辑：王楚瑜
监制：李森

剪辑：OJOSTUDIOS

纪录片

摄像：柴小雨 & 张东

剪辑：瘦肉

编辑：王楚瑜

监制：李森

灯光：Huan Liu

微信编辑：Antoine Y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