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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城市摆渡人” :城市的暮色里,一抓一大把喘息的生命

又是一年清明,我再次爽约了。


老王是我在银川时的旧识,算是忘年交。掐指一算,从初次相识到现在,有21个年头了,而他离开我的生活,也已经10年了。


老王,本名叫王富贵,一个寄托了父母全部希望的名字。可他活着活着,把自个儿的名活丢了,只保留住了姓。也罢,讨生活的人,能叫喘就行。老王不计较,也没计较的本钱。


老王靠蹬三轮车拉活计糊口。一辆满身零件都当啷作响的三轮车,深蓝?土灰?似乎都不是,我也没问过,很多处擦得秃噜了皮,露出铁的肌肤,和老王屁股下的坐垫一样,锃亮。


每天天不亮,老王摸着黑起床。老伴走后,和他在世上不多的光阴一样,他的睡眠,也不多了。他几乎彻夜都睁着眼,起床,不过是把眼皮抬高一顶点罢了。无论春夏秋冬,摸索着穿好衣服,先捅开蜂窝煤炉子,舀一马勺凉水,往比夜还黑的搪瓷缸里抓一撮茶叶,倒上水,慢悠悠炖。他从不开灯,怕费电。夜再黑,他都能摸黑炖上一盅罐罐茶。茶溢三遍,斟杯里,续水,再炖。摸索到干馍,掐指头蛋大小的一疙瘩,喂嘴里,就着酽酽的茶,边嚼边呲溜一口茶。

天擦亮,老王已到南门外的家属院门口候着,像是某位大领导的专车司机,长年四季,分秒不差。


这么多年,他像是这座城市的闹钟,最清楚黑夜和白昼交替瞬间的透亮,像他儿子出生那一刻一样,心头忽闪一下,像是好日子就要开头了。有时,他眼前晃荡着一个黑衣人和一个白衣人,俩人摸摸手,对对口令,像他熟悉的那个单位的哨兵换班一样。也像老年人讲的古经,黑无常,摄了人的魂魄,在账本上打个勾,交给了白无常。这样的黎明,对他来说,意义不大,他的死路就在前头,黑窟窿洞的。


“老王,早!”


“您早!”


  来人再不言喘,抬尻子坐进三轮车的后坐,歪个脑袋打盹。老王抬尻子、前倾、一脚用力,车子稳稳当当上了路。


送到单位,叫醒客人,收三块钱。掉头,一溜烟,折回到家属院门口。赶早班的人多,大多是熬夜起晚了的,也有昨晚酒喝大了的,运气好,老王能折三四个来回。之后,他就守在单位大门外。冬来,支起棚布,斜躺着,翘个二郎腿,卷一杆旱烟,嘬巴着晒太阳;夏来,挪至树荫下,敞开衣襟,露出干瘪的胸,一根一根肋条凸显着,像是老家的梯田。听有人喊,一骨碌爬起,边应声边推车。

一夜之间,城市里冒出很多崭新的电动三轮车,老百姓都叫电驴子。车新不说,客人乘坐的后坐全封闭,前后左右各开个小窗,玻璃左右拉动,风嗖嗖蹿进来,抚哪儿哪儿舒坦。更要命的是,一对一对的年轻男女,专坐电驴子,起先老王没弄明白,等他自己也有了电驴子才明白,这些小年轻在封闭的空间里,放肆地亲嘴,唉——这帮兔崽子!


开电驴子的,大多是些年轻人,戴头盔、黑眼镜,从老王身边放着很响的屁,嗖——不见了。老王眨巴眨巴眼,两团眼屎挂在眼角,碍事,用手使劲儿揉揉,乌鸡爪一样的糙手,把眼窝揉得像大熊猫。


老王还是每天天不亮到家属院候着,像虔诚的教徒,风雨无阻。


比他晚来半个来小时的电驴子,一辆接一辆挤来,他和他的伙计,被湮没在豪华电驴子的身后,有时连个露脸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露个脸,碰见老熟人,人家客气地打个招呼,尻子一扭,上了电驴子。


我正是在老王唉声叹气时,坐进他的三轮车。一起步,我俩便开聊。老王把他的苦水吐给我听,他说电驴子抢得他没了活路,思谋着也买辆,可手头的钱不够,最便宜的电驴子也得600块。

国庆节,单位发福利,一袋米,一袋面,一桶色拉油。下午下班后,我到单位门口,见老王垂头嘬旱烟。叫一声,他麻利地推车过来,帮我扛米扛面,还送到五楼的家。我过意不去,留他吃饭,他推辞要走。爱人发话:“王大哥,都老乡,还见外个甚,踏实坐下吃!”


老王思忖思忖,点点头说,那就谢谢了。他脱了外套,扽展,垫凳子上,才落坐。爱人本来炒了菜,吃馒头,她临时改主意,说菜照上,再擀一坨面。


一盘拌黄瓜,一盘辣子炒蛋,一盘红烧肉上桌。我说,老王,咱哥俩喝一杯吧,老王推辞说他不会喝酒。我还是给他倒了满满一盅,酒在溢出盅的瞬间,老王伸嘴,呲溜一口,把眼看着溢到桌的几滴酒吸进嘴里,咂巴了几下。说:好酒。


我劝老王吃菜,往他碗里夹了几块红烧肉,他拿筷子戳了几次,没夹进嘴里。他小心翼翼地夹个头最小的黄瓜,慢悠悠嚼。每次端起酒杯,他只象征性抿抿。


爱人的浆水面上桌,老王的眼睛突然睁大,瞄一眼我,鼻子明显在吸气。我提议,干了杯中酒,吃面。老王端起酒盅,头一仰,喉结都没动,酒下肚了。他两筷子把碗里的红烧肉塞嘴里,吧唧着嘴大嚼,咽下后,来了句老家话:“嘎,嗓子眼里泼餍餍的,美!”

两碗浆水面下肚,老王整个人活泛了。我俩挪到阳台上,各点支烟,唠嗑。


老王话匣子打开,说他是个苦命人。祖祖辈辈地里刨食吃,日子苦,也活过来了。三十岁时讨了个比他大三岁二婚老婆,人俊心眼儿好,没生养过。婚后第二年,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金贵的,捂手里怕掉、含嘴里怕咽,真个家心疼。


都是自己造的孽,把娃惯成狗食了。到21岁,给攀了亲。谁承想呀,一成家,把老两口扫地出门了。老王捶胸顿足,说儿媳妇看不顺眼,也就认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亲儿子,转眼不认亲娘老子了。


他没地儿去,就拉着老伴儿转辗到这儿。没手艺,有个老乡帮他盘了个二手三轮车,挣俩钱,糊口。老伴来半年多就拉倒了,临闭眼,泪水填了两眼窝,嘴皮一闪一闪,有话没说出口,就咽气了。


老王说他心里明镜儿似的,老伴想看儿子一眼,还想埋老家去。去个啥,烧了还在床头的坛坛里放着。自己死了,有人管,俩一起埋了,没人管,臭屋里,喂野狗,也认了。人都说落叶归根,他亏先人着没积下德,根断了,没了。


老王那晚是把心打开了,说从老伴走后,他没和人说过话,年轻时把话说完了,老了,老天就捏住了嘴,苦,就在心里炖着,像炖罐罐茶,溢出来的泪硬生生憋回去,和着苦胆一口一口咽了……


最后,他憋得脸通红,说三轮车,早已是过了春的大白菜——不吃香了,他想换个电驴子,好糊口。吱唔半天,话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嗡嗡的,说想从我这儿倒腾500块钱,买个电驴子。爱人一直坐在旁边没插话,这时她踊跃发言,说可以,立马到卧室拿来600,老王眼眶里湿湿的,千恩万谢后,走了。

从那天起,我家买米买面、换煤气之类的事,我再没操过心,老王会准时扛来。无论家属院、单位还是街上,老王一见我或爱人,不由分说拉上车,一溜烟,跑了。


爱人常叨叨,说借钱呀,如果是救急或救命,手头有了就借,帮人,也帮己。


三年后,老王不但还了我600元钱,还提着两瓶西夏王白酒,一斤猪头肉,半袋鸡爪,非要陪我喝两盅。爱人炒了俩菜,还有手擀浆水面。老王唱了有二两,脸黑红黑红,像猪肝。他一个劲儿说着感谢的话,还说吃弟妹的浆水面,让他想起了老娘……


我家和老王就这么相处着,像亲戚,像朋友,像兄弟。他一如继往扛米扛面扛煤气罐,时不时碰上饭点了坐下加双筷子,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他大多是掐着我们饭后才来,放下东西,抬腿走人,拉都拉不住。


有天,我的传呼来条消息:我怕不行了,你有时间的话,到万水巷31号,进门第三间柴房。老王。


我叫上爱人,坐个电驴子往万水巷赶。


这半年多来,开电驴子也不行了,满大街跑着更漂亮更舒适更快捷更安全的出租车,我选择电驴子,主要是因为万水巷太窄,怕出租车进不出,也是因为看老王去,得讲究点。

我和爱人都是第一次踏进老王的家。那不能叫个家,就一间破柴房,没窗户,一扇门开开,迎面一张木板搭起的床,地上挤着几个破木箱。十一月的天,蜂窝煤炉子冒着一丝热气。


老王躺着,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我跪床上,拉住老王枯树皮一样、没一丝温度的手,他的泪一串一串往外流,像是水笼头的阀门坏了,关不住。


他断断续续说,他死后,麻烦我把他烧了,把他和老伴的骨灰装一个坛坛里,扔黄河里,一了百了。


说完,他用手指指床头一个脏得分不出底色的枕头,我拿来,他示意我撕开。撕开后,在一团破棉絮里,有个旧报纸包的包,打开,是一叠钱,数数,一共三千二。


老王说,让我拿这钱把他火化了,如果还有剩余,就寄给他儿子,多少是个心意。钱底下压张纸条,上面有个电话号码,老王说是村长家的,能找到他儿子,他儿子名叫王成才,还特意交待,成功的成,人才的才。


交待完后事,老王瞅了我爱人一眼,脸上掠过一丝笑,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像是“谢谢”,又像是“你去”,头一歪,没了。


我翻腾半天,几个破箱里没一件新点的衣服。打发爱人去买套寿衣,我找公用电话打那串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女的,说话粗声粗语。我尽可能短地说明原因,并将我的传呼号留下。反复强调,希望王成才能来一趟,送他父亲最后一程。

之后,我又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死了人毕竟是大事。俩公安同志简单看了看,拍照片,做记录。最后扔下一句:联系家人办后事,明天到派出所拿死亡证明。


爱人买来寿衣,是那种老式的清朝遗老们的穿戴式样。我烧水给老王擦洗了一下身子,想着白白净净来的,也得干干净净地走不是。换好衣服,老王像睡着了,有点富家老爷的派头。我叫殡仪馆的车拉走。


直到晚上九点多,我的传呼响了。是一个地址,后面缀着王成财。这是老王说的王成才?


我和爱人合计,尽快把老王火化了。也按照他的遗愿,骨灰里拌了些花瓣,一把一把撒进滚滚黄河……


撒老王骨灰的地方,在银川黄河大桥西,朝南下到河滩,从第三根桥桩往南走,六十三步处,老王走时六十三岁,图个纪念。


我承诺,往后的十一月十一和清明,我来给他上柱香。


过了两年,我调离银川。这一走,就是十年,老王怕也怪罪了我十年。


今年的清明没去成,等到十一月十一了,一定得看看他去。


老王这位连名字都混没了的“城市摆渡人”,在黄河里已浸泡十年了,那段时光和他的人生一样,被黄河洗涮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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