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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 上坟

上 坟

有一种相聚

不会见面

尽管

就在身边

有一种倾诉

没有语言

将忧伤和思念

折成厚厚的纸钱

一张一张 点燃

有一种存在

无需眼见

静静地等待

香烛的青烟袅袅升起

就能听到

故人的欢笑

-------那就是香火

上坟,是川北老家的土话,和扫墓、祭祖同义。山里人家,大多都比较贫穷,也少有身份显赫功勋卓著之士,既然无钱又无树碑立传之必要,真正的墓地也就比较少了。乡里人去世后大多都是垒土为坟,也不立碑,四面或庄稼或树木杂草,真正地回归自然。没有墓也不能打扫,说扫墓就显得有些假打,坟地多数都在山上,要爬上山去才能见到坟,故而说上坟就名副其实的多了。用个上字也就有了些尊重和庄严的意境。

乡下的坟地一般都在田边地角,并无围墙牌坊等明显的隔离,族人平时春耕秋收下地忙活都会经过坟地,但是真正要进入到坟林里面却是非常少的。人们对那片不是活人聚居的“社区”还是比较忌讳,也因为老人口中那很多惊悚恐怖的传说,担心无事进去会碰上啥不吉利的事情,招惹晦气。一年中只有在清明节、中元节、除夕这三个特殊的日子,才会携妻带子前往坟林祭拜祖先亡人,分享家族喜事,诉说离别悲伤。我们就统称上坟。虽然都叫上坟,但是三个上坟的意义和心情也还是有区别的。清明,风冷雨密,缅怀和悲伤就更浓些,人们上坟就会表现出欲断魂的忧伤样子,在雨湿路滑的山坡上爬行,两腿沾满泥污,衣裤湿透,人狼狈,天阴沉,连滚带爬到得坟前自然就有想哭的冲动了。清明祭拜,主要是挂旗,把一种用白纸做成的纸串(老家叫白旗),用小树枝挂在坟顶上就算结束了。远远一看,谁家坟顶有白旗,谁家坟顶是空的,一眼就能知道哪家的坟有人来祭拜过,哪家子孙没来上坟,或者已经绝后了。所以清明看似简单,但那坟顶的白旗却包含了太多的含义,是香火还在延续,子孙没有断绝的标志;是给活着的人来看来评价;也是给亡灵的一种告白。要是路人看到清明坟头没有挂白旗,就会摇着头,做出惋惜和嫌弃的神态,惋惜故者家道中落香火不继,嫌弃子孙不孝人情淡薄。中元节,是一年中亡灵唯一的节日,人们给已故亲人过节,气氛就相对的轻松些,活着的人以自己的经验,钱多好办事,于是就会给亡故亲人烧很多纸钱。传说农历七月,地府开门放假,亡灵就可以获得自由走动的机会,顺便采买一年的生活物资,也可能因为有了自由,存取钱也会比较方便容易些。除夕,祭祖的味道就更浓了。吃完年夜饭,一大家子穿上新衣服,带着酒意,围在坟前,又是敬酒献烟,又是果蔬美食,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更像是一次大团聚,也有种普天同乐的味道。

家族的坟林在笔架山的山腰,是本族祖先亡人的集中聚居之地。年代久远了,坟堆重重叠叠看不出长幼先后,也分不清高贵贫贱。太公上面住着玄孙,夫妻间隔着老爹,看似毫无章序可言,但也邻里安好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生者见缝插针地把故人安顿在这里,从来不愿另劈新地,把能挤进这块坟地当成一种认可和骄傲,好像离远了就被先祖抛弃冷落一般。母亲也非常有幸在坟林的最南边上占得一小块福地,虽然后面摩肩接踵寸步难退,前面却是分外地开阔敞亮,抬眼一望,山岚起伏延绵熟里不绝。最让人欣慰的是下面一块台地,每到春天,厚实的油菜花,天晴下雨都闪着金黄色的光,馥香芬芳就一浪一浪地,无风自来。台地边缘长着几株柏树,一年四季郁郁葱葱,虽然并不太高,却刚好挡住了山下的村庄院落和鸡鸣犬吠,落得好一份幽静闲逸。然而从树顶看过去就再无遮挡,眼下群山起伏,青烟渺渺,平添了几分仙气。假以时日,母亲在忙完手中的活儿,拿个小櫈儿,坐在门前呼吸花香,听蝉鸣鸟叫,近观风停云驻,遥看远山云雾,该是畅快惬意的很呢!

儿时的记忆中,我从未有过上坟的经历。父亲是生长在解放初期的共产党员,无神论者,又是医生,他相信人死如泥,对着一堆泥土祭拜,是封建迷信也是很愚蠢的行为。在父亲的影响下,我对上坟这种事也是报以嘲笑和鄙视,为了显示我的胆大和不相信鬼神的存在,我经常从一个坟顶跳到另一个坟顶,现在想来真是有辱先人愚蠢之极!无知并不可悲,可悲的是不知道自己无知,用自己知道的有限知识去否定了所有的未知。这种无知伴随了我很多年,直到我亲身体会了与至亲生死离别后,我对上坟的真正意义,和祭拜者的内心感受才有了新的认识和了解。在2004年那个绝情的四月,母亲突发脑溢血离开了我们。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就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一时间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希望那不是真的,只是个梦,当梦醒来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模样。事实并没有以我的意愿而改变,当我亲眼看着母亲被埋在地下,垒起一堆黄土时,我不得不向现实屈服。我再也看不到我的母亲,看不到她慈祥的脸了,我能看到的就只有这座坟,这个母亲长眠于斯的新家。母亲在坟里,坟即是母亲在这个世界的显像标志,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多年的无知与偏见都惭愧地悄然退去,我希望人死后一切还没结束,还有灵魂还有来生,母亲的去世仅仅是灵魂离开了这个世界的载体,她还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我想亲近这堆黄土,这个听起来不吉利的坟,它是母亲安放遗体的福地,也是母亲另外的一种新生。这块坟林随刻改变了往日神秘和恐怖,变得无比的亲切、和善、慈祥。我感受到这整片坟林下面躺着的都不再是冰冷的白骨,每一个坟下都有活着的灵魂,他们的世界和我们一样人声鼎沸,车马喧嚣一片繁荣,有走动有交流,有帮助有关爱。 坟林里有我的亲人,也就成为我回到故乡一定要来探望的家。当我思念母亲的时候,无论是回忆往事,还是翻看相片,一切都变得缥缈遥远了,只有来到这坟前,才能感受到母亲的真实存在,才会觉得她听得到我的说话,可以看到我的脸。坟前的一切生物,都可能是母亲的信使,摇摆的小草、羞涩的爬虫、偏着头望着我的小鸟,我都能从它们的神态中读到母亲欢欣和满足。

人生总是有很多身不由己,母亲的离开虽然让我悲痛万分,但是生活总是要进行下去,在烧完母亲的头七后,我辞别了家乡,回到了南方工作的小镇。每逢佳节或有开心事情,就特别希望与母亲分享,就殷切地盼望着母亲来到我的梦中。然而,也许是母亲太忙,亦或南方小镇太远太小,在南方的许多年里,母亲都从未光临我的梦,哪怕客串一下。

在母亲逝世后的第六个年头,我回到四川成都,离家也就近了很多。老家通了高速,一天就可以跑一个来回,但是老家已经没有亲人居住,老屋也人去楼空蛛网遍布。也许我是在逃避内心的伤痛或失落,也许是不想看到老屋的破败之气,我很少回去,就算路过也从未停留一下,哪怕站在远处看看。老屋偶尔会在我的梦中出现,有时依稀也有母亲的影子。翻年到了春天,母亲来梦中的次数逐渐多起来。随着天气一天一天地转暖,油菜花也从山顶开到了郊外,几乎每一天晚上都会梦到母亲,虽然并没有具体的情景和清晰的形象。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非常开心的,能与母亲见面是我睡前最为期盼的事情,白天闲暇的时候,我就会回味前晚的梦境,并且预先设计一些自己想要看的情节,希望在当夜能梦见。随着时间离清明越来越近,梦中的内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梦境的氛围开始变得有些幽怨,让人有些害怕了起来。在清明前的那个晚上,半夜里,我突然莫名其妙地醒来,好像从来没有睡过一样的清醒,特别的清醒,就像高考考场那种鸦雀无声又精神高度紧张的清醒,但是房间的空气却很是怪异,冷飕飕的十分压抑,沉重得让人窒息,突然,床好像被融化了一样,整个人踏空般坠往深渊,久久不能到底,愈沉愈深,身体愈发地寒冷,耳膜也仿佛被压进了大脑,叮当叮当地响着渗人的声音,无边的黑暗像巨大的翅膀一样扑来,我叫也叫不出声,动也动不了。我被迷住了,在清醒的时候被迷住了!(土话的迷住,普通话叫鬼压床)我反复地提醒自己,这是幻觉,不要紧张,我被迷住了,只有冷静才能醒来。几分钟后我终于从黑暗中逃脱出来,心脏和太阳穴都狂跳不止,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像刚从水里起来。我大口地做着深呼吸,希望尽快恢复平静,可是还没等我缓过气来,更大的黑暗再次扑了过来,我又被置于叫不出声也动不了的窘迫。反复几次后就惊醒了熟睡的妻子,我不敢给他描述被迷住的细节,怕她害怕,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梦到了母亲,她在吓我。妻子猜测说,是不是清明节到了,母亲在提醒你回去上坟?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平时我只知道清明放假踏春,就从来没有想过清明上坟。我的心里就根本没有清明上坟祭祖这个念,整整七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清明节要去给母亲上过坟!难怪性格温和的母亲会来吓我。我想给自己找个理由或借口,我不记得农历的月份?我不相信鬼神?我把祭拜,把怀念故人当成迷信?除不肖子孙,不孝之子这几个字外,再无话可说。我给妻子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回老家去上坟。说来还真的很神奇,在我说了要回去上坟后,房间的压抑瞬间就消退了,冷飕飕的感觉也没有了,耳朵也恢复了正常,我就听到了窗外有雨滴的声音,一夜安睡到天亮,再没有做梦。

好多年都没有过的归心似箭,好像又回到了90年代,第一次出远门回家的那个样子。一路上想象着母亲一边煮饭一边望向窗外,想象着母亲扶着柱子望着归家的儿子,笑着笑着眼里溢满了泪水,想象着母亲一手接过我的行李,一边解下围裙拍打我肩上的灰尘。雨后的天空灰白而明亮,极目望去,远山如烟,山峦起伏像极了老家那片坟林。嫩绿的新枝干净透明,像一池清冽的春水,沐浴着眼睛,浸润着神经,四肢百骸也就清爽通透无比,人也就有了精神。清明,大地清新,天空明亮,这么多年我才理解到清明与天气的关系。真是年少不识愁,半百才懂清明节。

上山有段小路,需要步行,村庄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沿途碰到了几个老人,一听我是回来给母亲上坟的,都夸奖我孝顺。乡下人心地善良,不记旧恶,他们忘记了七年的错,只夸我今年的好。当年与母亲要好的姊妹,就止不住泪水,拉着我说些母亲生前的好,盘问我上坟准备的东西是否有遗漏,一件一件地清点后才放下心来。山路虽然湿滑难走,好在不太远,少许也就上到坟林,看到许多的坟上都已经挂上了白旗,母亲的坟上也有两挂白旗静静地躺在上面,偶尔在微风中轻轻地翻个身。我猜不到是谁给母亲挂的旗,但也不感到意外,母亲一生与人亲善,有很多的好朋友和尊重她的晚辈,一定是看到我们没有回来,不忍心看到母亲坟上光秃秃的孤单凄凉,亦或是怀念昔日情深,借旗抒情。看着这两挂善意的白旗,我是又感激又很惭愧,感激乡邻亲朋的好意,惭愧我在母亲活着的时候没有让她享福,去世了还给她丢脸,真是不肖之极。

先点燃蜡烛,燃后点香祭拜,拜完香后就开始烧纸钱。烛火燃烧的很安静,青色的香烟袅袅向坟顶飘去,纸钱在火光的催促中迅速地褪去了颜色,我就有种邮件发送成功的快意。我想用很多很多的纸钱来罪,来化解母亲心中的恼怒。我想象着坟林下面的世界一定热闹喜庆,邮差打着铃铛在街上疾行,银行前排着长长取钱的队伍,母亲装着生气的脸上绽着忍俊不住的微笑。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往火里放纸钱,不知什么候脚下起了一个小小的旋头风(一种旋转像漏斗的风,会旋转着跑),捧着几张焚化了灰白的纸钱轻轻地旋转,慢慢地站了起来,越旋越大,越旋越高,差不多到两米多高时才一下子跌落下来,灰白的纸钱就四散飘去。我问妻子有看到了旋头风么?妻子点了点头,儿子也在旁边确认。虽然我已经不像年少那样鲁莽地去否定灵异和玄学,但是平常我还是习惯用已知的科学去解释自然现象,可是这个不早不晚不远不近的旋头风,我不愿意相信它是巧合,更不想多余地用什么热学风学的狗屁来解释,我坚定地认为,这是母亲给我的回复,也是在向坟林里的所有祖先亡人显耀。母亲原谅了她不识孝道的儿子,她用旋头风举起了我给她的纸钱,站在高高的坟顶往天上一撒,就是要告诉坟林里的所有人,看:“这是我儿子寄来的钱!我就知道,清明我儿子会来上坟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非常特别的轻松和愉悦。 自2011年起,每一年的清明节前几天,都会连续地梦到母亲,然后在我回乡上坟后就自动消停。最近这两年的清明节前后,都再也没有梦到母亲了,上坟也有种和母亲联系不上信号的感觉,我给小孩说他奶奶已经完成了她轮回中的一个阶段,进级到另一个维体了。小孩也当真了,在一次作文里面写奶奶明明都不托梦给父亲了,父亲也知道奶奶可能离开了那块坟地,还是固执地年年坚持回去给奶奶上坟。说什么传承,说什么人生有些事需要仪式感,到底是什么在推动父亲这样做?语文老师也是一个中年人,他在小孩作文的评语中这样写到:“上坟——是游子和故乡最后的纽带。”

我认可老师的评语,我上坟也不仅仅只是这一点点意思。

坟墓,是每一个人最后的归属,对坟墓的尊重,对亡灵敬畏,就是对人生的尊重,对生命的尊重。

坟墓,是人生最后的真实,无论有多少生前的故事,无论有多少精彩的留影,都不如走到坟墓前才能感到的真实。

上坟,是怀念已故亲人最好的表达方式,如不上坟,悲伤和哀愁将无处安放。 上坟,是一代一代香火传承,我们在给故人上坟的同时,也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终有一天我们也会躺在那里,望眼欲穿地一年年等待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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